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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散步,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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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9 15:43: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散步,故我在


来源:文汇报  李涛 


从人类历史来看,物理学家总是能够源源不断地为大众提供谈资与话题,比如牛顿、伽利略、爱因斯坦、玻尔、海森伯……他们的思想、情感世界甚至生活习惯等等是我们抵御乏味生活的养料。电影《奥本海默》中,奥本海默在湖畔与散步的爱因斯坦偶遇,后者对他说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当然是天才编剧的杜撰,但爱翁的散步习惯的确是出了名的,据说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工作时,每日来回走一英里半的路程。他的散步,应该不是我等凡夫俗子的健身行为,换句话说,要他如凡人般散个步,似乎也很难。无独有偶,海森伯也喜欢散步,当年玻尔对他的器重,也始于一次散步,他后来甚至说:“我的科学生涯是从这次散步开始的。”


在散步中获得自由和宁静


科学意义上的散步如此,人文意义上的散步同样精彩。1981年5月,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全书的第一句便是:“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接着,他又说:


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


无论鲜花或燕石,不必珍视,也不必丢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念。


《美学散步》并非一般的散文作品,而是重要的学术著作,但对于饥渴的1980年代的读者,这是何等心潮澎湃的启蒙。时至今日,记忆犹新。


美学散步抑或“散步美学”显然不是生活中的一种身体行动,实则是一种学术的、心灵的姿态。相传宗氏晚年,亦常在北大未名湖畔散步,但似乎未见具体的、类似《歌德谈话录》那样的随性阐发,这是多少有些遗憾的。


瑞士德语作家罗伯特·瓦尔泽的名字,近年渐为中国读者知晓,也让我们了解到另外一种人生。1929年,51岁的瓦尔泽被姐姐送进精神病院,开始了差不多与世隔绝的生活,几年后搁笔,却近乎痴迷地开始了徒步旅行。


我像个杰出的流浪汉、优秀的扒手或无所事事的街头流氓,在大街上浪荡闲逛,走过种满蔬菜的园子,深嗅一路花香,行经茂密的果树林和灌木丛,途遇黑麦、大麦、小麦间杂的高耸庄稼地,经过堆满木材桩子的木料场和茵茵草地,涉水穿过潺潺流淌的小溪,与各式各样的人士——比如吆喝着叫卖的胖女人们——擦肩而过,又经过了挂着各异旗帜迎接庆典的俱乐部和其他许多有趣又有用的人事景色。我还见着了一棵棵硕果累累的可爱苹果树,路遇数不清的低矮草莓丛。从这些形形色色的事物近旁经过,许多美妙愉悦的想法占据了我的思绪,因为漫步之时,总有思想碰撞的火花闪耀,引人沉思。


研究者认为,瓦尔泽确有一些精神障碍,但其余生困居精神病院,既有偶然因素,也有自身选择。1936年起,卡尔·泽利希作为瓦尔泽的朋友和版权代理人定期来访,与他一起散步。从1936年7月到1955年圣诞节,泽利希写下的散步日记成为这位伟大作家晚年生活的唯一实录。


在《与瓦尔泽一起散步》这本书中,我们看到这位备受卡夫卡、本雅明称许的大作家对人生和文学的真知灼见,看到两位老朋友愉快地喝啤酒、咖啡,吃面包,看到这位别人眼中的病人如是说:“我甚至觉得这里使人愉快……在疗养院里,我获得了我所需要的安宁。”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漫长的散步途中,甚至恶劣的雨天也没能阻止他们。


泽利希是一个出色的记录者,瓦尔泽那些睿智的话语,尽管零散,却生动鲜明:


他(尼采)当然具有天才所特有的诱人品质。但他很早就去迎合魔鬼,也就是社会上的失败者,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他不是一个阳光的人。他对自己卑微的地位感到愤愤不平,变得自大和乖戾。


对希特勒的愚蠢崇拜早晚会遭到恶报。任何像他这样被捧得高高的人最后只能是跌入深渊。希特勒已经将自己催眠到一种愤世嫉俗的自满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对人民的福祉根本无感。


只有通过过失,人的性格才能获得有趣的色彩。恶的存在是为了创造对比,从而为世界带来生命。


作家没有义务当完人。一个人喜欢他,便是喜欢他所有人性的和奇异的部分!


在散步中体会简单的快乐


近来“松弛感”一词颇为流行,折射出生活、职场重压下的现代人对按部就班生活的厌倦。如果说,“与瓦尔泽一起散步”需要较高的门槛与知识储备,那么,不妨跟随漫画家谷口治郎的步伐轻松地散步。


喜欢上谷口治郎有一些年了,他的《少爷的时代》《卢浮宫的守护者》寒斋都有购藏。系列漫画《散步去》是由18篇散步故事构成的一本好看的书,主人公是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大叔。他当然也为稻粱谋,但却经常无所事事地闲逛,观鸟、爬树、游泳,他做这些的时候,往往是独自一人,至多牵着一条小狗。


且看“沿河而上”一章,某天,主人公说不上为什么在去公司的前一站就下了车,“不知怎的,有种被解放的感觉”,循着玉兰花的香气,他走入一条安静的小路,没有遇见任何人,整个小区仿佛在午睡。走出小路,是一条宽广的河滩,河水清澈见底,他忽然有了沿河而上,寻找河水发源地的念头。走着走着,一位垂钓者出现在他眼前,一身休闲的装扮,和他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样子形成巨大反差。“您在这里能钓到东西吗?”“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喜欢这个地方而已,太阳好的时候,我就会来这儿摆摆样子。”他一脸惶惑,垂钓者又说:“什么都钓不着更好,这样就挺好的,慢慢来呗。”中年男子像被棒喝了一般顿悟,他看着眼前悠然的水鸟、河滩上的小草,脚步慢了下来。


散步让人得到了简单的快乐,同时也蕴含着高度工业化社会中,艺术家对生活本质的点滴体味。作者在后记中披露,这本书的主人公原型就是自己,“我的散步是为了一边走一边寻找、思考值得书写的小故事……一边走一边探索像画一般的风景,一边走一边找寻着能画成漫画的日常小事。”就这样,书页之间,读者跟着那位大叔信马由缰,在一个个看似熟悉却又有着陌生感的场景中漫步,若有所思。


在散步中观察、探究世界


谷口治郎认为:“即使是无聊的日常中一点点细微的事情,只要好好地深入观察,也会从中发掘出故事。”《路上观察学入门》这部有趣的书是对这句话最好的佐证。


“路上观察学”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一些艺术家“玩”出来的,“以艺术学和博物学为故乡、以‘考现学’为母,长大后脱离各种专门学问,并与消费帝国对抗”的这样一门学问。如果你对博物学、“考现学”这些概念感到繁琐,只需看书的部分目录:捡拾建筑物的碎片、高中女生制服观察、江户地上约一尺的观察……这门学问的方法与内容可见一斑。日本学者指出,比起“考现学”对世相风俗流行文化的关注,“路上观察学”的观察对象更多是日常空间里的物件。城市街道中,举凡遮不到任何东西的屋檐、铸着不同花纹与文字的井盖、老屋废墟等等,都是“路上观察家”描述的对象。编者之一的赤濑川原平说:“如果外星人登陆地球的话,做的大概也就是这些事吧!”


“我的田野笔记”部分中有一篇《走在路上的正确方法》,洋洋洒洒地描述了东京街头的各种“井盖子”。文中的一节“散步用的小道具”,不厌其详地分享了调查时的必备用具:包括刷子和抹布、卷尺、摩擦拓印用的铅笔和纸张、秒表、字母饼干和薄荷糖、鞋底有沟槽的鞋子、计数器、磁铁、量角器、放大镜、温度计、迷你录音机、望远镜。这些物品,有些是直接用于调查的,有些则与“路上观察家”个人的癖好有关,比如放大镜用来观察墙上的青苔或地上的蚂蚁,望远镜用来观察飞鸟、飞机和云朵,饼干和糖是为街上偶遇的猫狗准备的。作者为此还专门绘制了一张图,直观可爱。这本书中还印有不少观察结果的手绘图、工作表格等文献,令人感叹其钻研的态度及对世界的好奇心。


是书可谓“路上观察学”的经典之作,日本民间也一度掀起一股“路上观察”的风潮,这与国内方兴未艾的“城市漫游(City walk)”略似。但许多City walk无非是乌泱泱的一群人走街串巷打卡,听所谓的专业人士介绍一些似是而非的佚事,除了发发朋友圈,做不到随时保持探险的状态,更遑论深入思考如何用自己的方式来描述所见种种。


白居易有诗曰:“晚来天气好,散步中门前”,韦应物则道:“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看来唐人习惯于天黑出门溜达,散步的文学也就随之生成。报载《美学散步》40年间再版重印了16次,印数超过了20万册,在纸质书制造的“书香社会”氛围下,估计还会继续印下去。而人一旦迷上散步,就停不下来。


1956年圣诞节,大雪覆盖阿尔卑斯山,78岁的罗伯特·瓦尔泽独自出门散步,栽倒在洁白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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