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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凯旋:重新想象一个完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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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8 07:38: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景凯旋:重新想象一个完整的世界

——《唐诗二十家》序


来源:澎湃新闻  景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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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景凯旋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版


唐诗是一个永远说不尽的话题,它是中国诗歌的顶峰,不到三百年的时间里产生了中国诗歌史上两位伟大的诗人——李白与杜甫。一个是长庚星,闪耀在西边的天空;一个是北极星,确立了大地的方位。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众多杰出诗人,就像夏日夜空的满天星斗,有的十分明亮,有的闪烁不定,但只要仔细辨识,我们仍能看到熠熠的星辉。不过,满天的星斗是数不完的,这也是本书只选二十位诗人进行评论的原因。


将诗歌比喻为天上的星辰并不算夸张,先民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中,常常仰望星空,寻找生活的答案。《诗经》中就有许多描写星辰的诗句,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我们今天读《唐风· 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仍能感受到先民丰富的情感世界。中华民族是一个感性的民族,中国文化最发达的就是诗歌。在诗歌中,古人诉说自己的情怀,表达人生的悲欢离合,甚至追问宇宙的秩序。


中国最早的诗歌是《诗经》和楚辞,就如同长江和黄河的两个源头。因为是源头,所以纯粹、自然,没有杂质。“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天问》中神话思维的遗存使屈原保持了对整体宇宙图景的想象,而整体性的想象正是诗歌的特质,后世的诗人要想成就诗歌的伟业,就必须不断回到这两个源头,汲取想象世界和探索人生的能力。《诗经》、楚辞之后,又有过汉乐府、魏晋六朝诗,这些诗虽说不是源而是流,但依然有着那种自然、天真与纯粹的魅力。这种纯粹就是陶渊明在《荣木》中追问的“非道曷依?非善奚敦?”


诗歌的发展就像一个人生命的成长,自我意识总是要成熟;又像是社会的演进,思维模式会越来越理性。有唐一代,乡村的语言形式依旧统摄着社会,但城市的语言形式正在崛起。唐代诗人正是处于这样一个生长与成熟的交接期,他们想要展示自己的个性,诗歌因此呈现出不同的风格。明代高棅将唐诗划分为初、盛、中、晚四个时期,以时代嬗变为界线,大致反映了唐诗不同时期的风貌。刘勰所说“文变染乎世情”,其实应当指整个诗歌史的发展,那是从整体意识趋向个体意识,从纯粹的感性思维趋向理性思维的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


现代人总是感叹再也不会出现唐诗那样的高峰了,这是因为唐代恰好处于一个长时段历史的转折期。日本学者内藤湖南所说的九世纪上半叶的唐宋之变,除了由贵族社会向官僚社会的转变,还包括士人思维模式的转变。唐代人的时间意识仍然是自然时间,而不是历史时间,他们绝不会像今人那样相信人类能看到未来的前景,更不会据此去设计未来,三代之治仍是他们的理想国,是他们判断社会治乱的标准。但是,唐人的思维意识已然处于自然与历史之间,前者促成了盛唐诗的浑然天成,后者使中晚唐诗转向了世俗与自我。


聪明的宋代诗人另辟新径,用思理取代情韵,创造了宋诗的繁荣,而明代诗人由于缺乏对时代嬗变的认识,他们想要回到唐诗的努力却变成了一种失败。说到底,唐诗是充满青春活力的想象,是很少思辨的情感抒发。后世人不可能再去写注重意境的唐诗,就像古希腊的悲剧不可能再现,因为人类思维已经走过自然阶段,进入了历史阶段。今天的小说恐怕也将面临同样的命运。最好的小说似乎只能出现在各个国家由前现代向现代转化的过程中,而到了从现代向后现代转化的时期,小说便失去了它固有的特质。在高歌猛进的科技时代,人类中心论曾激起的浪漫诗情已越来越耗尽,只剩下一片内心的荒原。对一个诗人或作家来说,文学史是残酷的。


唐代诗人正是处于这样一个最有利于诗歌创作的时期,个体意识的发育逐渐扩大到社会各个阶层,诗人们有了更多的创造空间,可以运用各种形式,表现不同题材。四言诗被彻底抛弃,仅仅保留在铭箴中,用来表彰一个人的生平。五言、七言成为主要形式。声律的运用又产生了近体诗,与不讲平仄的古体诗各擅胜场。大体上,唐代古体诗继承的是魏晋六朝的传统,多用于反映社会现实,而近体诗由于字数和声律的限制,更适宜表现个人的情感意绪以及语言能力,体现出喜爱秩序的美学趣味。


诗歌在唐代占有崇高的地位,帝王的喜好和科举的实行功不可没,各个社会阶层的人,包括帝王、将相、布衣、妇女、僧人、道士等,都喜欢写诗。可以说,诗歌创作是唐代文人的事业,士大夫阶层几乎都是文学之士,他们深信诗人在历史上的声誉将高过帝王,他们为自己的内心而写,希望自己的诗能流传后世。对于他们,诗歌不仅是生活的反映,更是生活的扩张。


遍览唐代诗歌,内容涵盖了仕途羁旅、山林隐逸、边塞风云、怀古伤今与男女情爱。都市的酒肆、山野的寺观、江上的舟船,处处都留下了文人的题诗。他们诗酒唱和,其深厚的友情足以让现代人惊羡不已;他们描摹风景,几乎把山川形胜一网打尽。这说明,唐代诗人的精神是向外的,视野是壮阔的。


唐代的确是一个思想开放的朝代,儒释道三教并立,除唐武宗时期的毁佛外,大体上相安无事,这其实也是中国人宗教性淡薄的表现。山林与边塞,佛教与女性,构成了唐人的主要生活内容。他们的宗教生活是平和的,世俗生活是热情的。士人出入魏阙与江湖之间,用儒家的“兼济”追求人生的成功,用佛教的“无执”获得失意的解脱。这种儒道互补的矛盾思维对于他们似乎没有任何违和感,总能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刻抽身而去。


整个唐代社会,甚至整个中国历史上,有被杀的诗人,有发疯的诗人,但很少有自杀的诗人。按照钱穆先生的说法,中国人对于人生积极的一面,是用儒家来予以鼓励,对于人生消极的一面,是用文学来提供慰藉。在唐代诗歌里,可以感受到从古代一直传下来的士人的狂狷精神——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唐代社会的开放还体现在接受外来事物的自信上。社会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这对个性的发展是极为有利的。鲁迅曾在《看镜有感》中说:“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除了从印度传入的佛教成为唐代文人的重要人生观外,来自西域的音乐、绘画、雕塑、服饰,都羼入唐代宫廷、士人与庶民的日常生活,表现出唐代社会的充沛元气。


这种开放也体现在男女关系上。后世所谓“脏唐臭汉”,其实是指唐代男女之间的交往比宋以后更加自由。讲究男女大防的宋代人一眼就看出原因来,朱熹说:“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唐代笔记《北里志》便详细记载了京城红灯区平康里的状况,每个州县府都有营妓、官妓和私妓,供官员们饮宴时的歌舞享受。这种关系往往会在身为官吏的士人心里产生同情与共鸣。不了解这些社会背景,就不能真正了解唐诗。


那时的女性还可以主动提出离婚。颜真卿任临川内史时,当地秀才杨志坚嗜学家贫,妻子王氏向他索要休书。杨志坚写了一首诗赠她:“平生志业在琴诗,头上如今有二丝。渔父尚知溪谷暗,山妻不信出身迟。荆钗任意撩新鬓,明镜从他别画眉。今日便同行路客,相逢即是下山时。”(《送妻》)王氏拿着这首诗到官府请求离婚,颜真卿最后竟准其改嫁。


大历诗人秦系隐居剡溪,因家事获谤,垂暮之年还与妻子离异。友人刘长卿为此写了一首诗:“岂知偕老重,垂老绝良姻。郗氏诚难负,朱家自愧贫。绽衣留欲故,织锦罢经春。何况蘼芜绿,空山不见人。”(《见秦系离婚后出山居作》)这是又一个朱买臣的故事。可见唐代女子的地位并不低,也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男子对此也较为豁达,如敦煌发现的离婚文书即写道,但愿前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可以说,诗歌已经渗透到唐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通过诗歌,我们可以进入唐人的精神世界,从中寻觅到自己的知音。说到底,文学与政治是两种不同的价值系统。诗歌是人类心灵的反映,有其超越性与恒久性,它不像政治和经济形态那样线形演进,而是能与今人息息相通。在精神方面,现代人并不比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高明多少,因为现代科学理性并不能解决生命意义的问题,而诗歌的作用正是彰显意义。人生归根结底是不完美的,它需要不断地解释。


英国诗人奥登曾在悼念叶芝的诗中写道:“诗歌不会让任何事发生。”诗歌关乎人类精神,只与人性的价值有关,它本身不会产生巨大的社会作用。无论古今中外,诗歌都是为了寻求更高的人生。因此,在奥登看来,诗歌总是能在统治者的不干预下于山谷间静静流淌,最终在某个偶然的瞬间流进大海。在这首诗里,奥登还写道,诗歌可以克服人性的缺陷,“把诅咒变成葡萄园”。对于唐诗的阅读,亦可作如是观。


除了人生的体悟,农耕时代的人对于自然的感受,显然也要比今人更加丰富细腻。毫无疑问,人存在的意义并非仅仅在于人本身,但现代的事实是,外在的物理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已经完全分裂,现代人生活在一个高度理性化的社会,人们追求活着的幸福,相信人死后一切都不会留存,人成为单向度的人,失去了对自然的想象力和审美力,再也听不懂飞鸟的呢喃和草虫的鸣声。


也许,我们需要重新学会与自然对话,与他人对话,与自我对话。正如美国诗人乔丽· 格雷厄姆所说,诗歌是匆忙生活的中断和暂停,它可以让我们在这个日益碎片化的时代,重新想象一个完整的世界。


关于唐诗的研究著作早已浩如烟海,成果斐然,本书不想在这方面增加新的东西。这不是一部研究专著,而是我个人在唐诗中的一次游历。作为一个唐宋文学专业出身的人,年轻时曾亲炙千帆先生、孝萱先生、勋初先生等名师,又在大学从事过多年古典文学的教学,这里面也藏着一个还债的心愿。


诗人行年事迹都是基于已有的研究成果,选诗则采用通行本,注释力求简约。谈及每个诗人时,尽量展示其最重要的作品,但并不作全面评价,而是对每个诗人采取不同的阐释角度。我试图在唐诗中寻绎观念与价值的东西,比如中国人的天人之际、自我意识、时间观念和感觉方式,或者诗人的心路历程、审美情趣、人格品质和艺术技巧。此外还收录了几篇附文,分别讨论唐代的僧人诗、女性诗、代言体,以及士人的角色处境。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人的每一次觉醒都是从感知美开始的。在这个特别艰难的时期,重读唐诗,或许会有一种更深切的感觉,也常会想起杜甫“萧条异代不同时”的诗句。唐诗的价值是永恒的,它是人性悠长的回响。我常想,假如从来没有过唐诗,我们的精神将会是多么的贫乏。


这也是我在此书中着重探索唐代诗人心灵的原因,至于能否达到目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本文为《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作者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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