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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舒:写作者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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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4 18:37: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薛舒:写作者的“初心”


来源:文学报  薛舒 


2014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前三个月前,我的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又名《当父亲把我忘记:隐秘的告别》)在《收获》杂志发表。彼时,我已经是一个有十二年文学创作经历的写作者,在这之前,我一直是以写小说作为我的专业方向,也发表出版了近百万字的小说,非虚构是我的第一次尝试。


提笔写《远去的人》,是因为父亲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体力考验与精神危机,写作成了我宣泄情绪的工具。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写作?出于什么原因我要走写作这条路?是“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是“有些爱需要用记录来怀念”?还是“我消失了,我的文字却永存”?在被问及这个问题时,我也总会回答,创作是个人行为,与社会、他人、责任之类无关。这貌似特别强调个人选择的回答,也许只是年轻时候的我想要表现出某种“与众不同”或“桀骜不驯”,我知道,这些回答都没有触及我的灵魂。因为,随着创作的继续和深入,我发现了自己的变化。


2015年初,我父亲的病情发展到了失智失能,生活无法自理,我们只能把他送进了医院的老年病房。在那个老年人聚居的地方,我日渐地看见一些关于生命的“真相”。这是一个特殊的病区,这里的病人更像是候车室的旅客,他们用遗忘作车票,做好了随时启程的准备。阿尔兹海默症晚期的父亲住在这里,整整五年,陪伴在他身边的除了家人,更多的是病友、医生、护工,他们共同维系起某种热烈而又衰竭,活泼而又沉寂的生命气象,他们在这里欢笑、哭泣,日复一日,直到临终时刻的到来。


那五年,去医院探望父亲成了我最常态的“深入生活”。什么是“深入生活”?我们通常会用“采访”去定义与采写对象的短暂接触与交流,我们又把去某个以前不熟悉的环境生活一段时间的过程叫“体验生活”,可是我知道,这不是“深入生活”。我想,“深入生活”一定包含且不限于“采访”与“体验生活”,也许深入生活的真正意义,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深入。在医院“深入生活”的五年,我认识了老年病房的所有护工、所有病人,以及病人家属,我不仅看见了他们外在的容貌、可见的生活,我还看见了他们对“生老病死”的态度,他们的恐惧和挣扎,以及他们的梦想和希望。我们每天都在生活,似乎我们每天都在体验生活,但我们未必是“深入”的。倘若我们不思考、不怀疑、不探究、不追寻生活表象之下的社会意义、思想渊源,或精神动态,那就只是过日子,是浅表的生活,而没有深入到生活内部的血管与脉搏。


“深入生活”还很容易让我想到“初心”这个美好的词汇,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我也会想,什么才是我的初心?这让我时常审视自己的创作经历,不可避免地,我会在各种各样的干扰中寻求出路,譬如:在创作中是否为了迎合大众的喜好和娱乐的青睐而回避崇高?是否为了追求数量而丢弃了起码的真诚?是否满足于碎片生产而不屑于深入生活,闭门造车,写出一堆情感缺失的文章?


鲁迅曾经说,文艺是国民精神的光,它总是不经意地表现出国民精神的状态。而今天我们的创作面临的危机又是什么?是失去信仰、失去灵性、失去判断、失去方向?是缺乏思想深度、精神高度,缺乏文化品格和文化担当?是缺乏想象能力,缺乏思考意识?这些,都成为不容回避的现实。


我确定不希望读者在我的作品里看不到真诚的情感,却一眼看出欲望与功利的痕迹。可是,我的内心冲动以及审美意识又是什么?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会产生不写不快的创作冲动?我是否还有生活的感悟和思考,是否还有心灵的激荡和升华,是否还有真情的表达和呼唤?我忽然产生某种对自我的怀疑,关于我的创作“初心”,以及引发我写作的那些冲动,似乎有些不能说服自己了。这也让我再次回忆自己成为一个写作者的过往经历。


我的文学创作与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以及伴随着我成长的这个时代有着无法摆脱的关系。过去,一个时代,一座城,对于我的意义,只是温床,只是家。后来,她成了我的创作素材,再后来,我开始挑剔她、责备她,她成了我观察、比对、衡量一切的尺度和媒介。自此,我对这个生养我的时代多了一份别样的情感,除了热爱和依赖,更多时候,我会以她为荣、为忧、为责。


我出生、成长于改革初期,目睹了童年时代到今天的巨大变化。我总是愿意提到发生在几年前的一件往事,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坐地铁一号线,看到车门右侧墙上有几行字,细看,是一首小诗,中英文对照,暗紫色的小字,一如一群紫色的蝴蝶飞在地铁车厢的墙上。


反复阅读车厢墙上的诗句,因炎热而烦躁的心境渐渐安定下来。一首小诗,带来了一缕清凉的芳香,美好的文字让人愉悦、向善、宽容、坦然,让人忘记庸俗利益带来的不满和失意。我想,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这十年来,无论是创作还是思想意识,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2023年,我的第二部长篇非虚构《太阳透过玻璃》(又名《生活在临终医院:最后的光阴》)发表,作为《远去的人》(又名《当父亲把我忘记:隐秘的告别》)的续作,它已不再是某种情绪宣泄的产物,我确定,我把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社会图景。


两个世纪以前,歌德在《格言和感想集》中感慨:“逃避这个世界,再没有比从事艺术更可靠的途径,而要想与世界紧密相关,也没有比艺术更有把握的途径。”


要如何做,才能感受我们这个时代,书写我们这个时代?我想,也许我们需要抵挡诱惑,抵挡欲望,抵挡浮躁,全身心投入生活,去聆听别人,聆听世界,然后,用心灵去书写。如此,我们听到的声音,才是时代的声音,书写的文字,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作品。也许这就是作为文学创作者的“初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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