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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珍:也知生命促,特地逞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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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珍:也知生命促,特地逞风流


来源:文汇报  赵武平 
  





那年夏天,屠珍老师来,住花园饭店,为是看戏方便。次日中午,陪她吃饭,去了老夜上海,——街对面一家本帮菜馆,在老锦江北楼十一层。那个红砖大楼,与街北的兰心大戏院,还有她住的地方,在茂名路长乐路路口,于东、北和西三个方向,各守一角。菜没多点,糟黄鱼,马兰头香干,红烧肉,和水晶虾仁,每一样她都尝一点,吃得很慢,有滋有味。边吃边聊,说到我们的新家,在瑞金医院左近,她的眼一下子亮了:


“早先的广慈医院吧,我们的老大,就在那儿生的。你们知道吧,梅先生以前,就住那一片。”


她身旁的我太太,望了望我,笑着摇了头。以前只知道,顺医院后门的思南路往北,过周公馆和复兴中路,是香山路尽头的孙中山故居。梅先生旧日住哪里,她和我没一丁点儿概念。


见面的那一天,是世博会开幕后的一个月又十天。天热起来,来上海的客人也更多,一拨接一拨,活动也一场又一场,每天都很闹忙。梅葆玖,坂东玉三郎,和关根祥六,三位表演家联袂来演出,屠珍老师专程由北京来观赏,也请我俩一道看了《牡丹亭》和《杨贵妃》。回去之前,我还在一个星期六,陪她过江去浦东,听了一场交响乐。自那以后,她没再来。


2020年初,屠珍老师被接去加州,住到女儿家里。两年后的早春,三月下旬的一天,没有一点防备,我们一家被锁在小区里,女儿第一次尝到在家上网课的滋味。那些天,她最为羡慕的,是西邻公寓的小朋友,有到校上课的自由。几天后,和所有人一样,我们彻底困在逼隘的家中;物业不由分说,锁了电梯,——住在二十一楼,上下成了问题,只有在高音喇叭的刺耳喊叫响起,才好涌进电梯下楼,在院里绕着花园排长队,挨着个儿测核酸,姑且也算放风。一折腾三个月,墙外绯红的大朵晚樱尚不及见,春色已无踪影,——邻家久不发动的奥迪前,开白花的大蓟棵子,蹿得都有半人高了。慢慢地,心态变了,可谁也没有感觉。在迷惘、躁郁和沮丧中,忘了多久没有问候屠珍老师,直至一天半下午,讣告在眼前出现:


梅兰芳纪念馆名誉馆长,著名翻译家、社会活动家、京剧研究家,梅绍武夫人屠珍女士,于北京时间二〇二二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因病在洛杉矶逝世,享年八十八岁。


那是国庆后的一个星期六。因为要补上一天班,七点半前,我带了女儿,一出电梯,就见公寓玻璃门,又贴上封条。保安老汪黑着脸,不耐烦地摇头,带着安徽腔嘟囔:瞎跑个啥嘛,“过上”了不是。见怪不怪,上楼回家,再来一次隔离:二加五,共七天。就在这个烦闷的日子,忽闻屠珍老师噩耗,心里一沉,懵了半天,——三天前,友人在哈佛,借出未经整理的杨联陞日记,帮忙查核其中老舍行迹,引我重读《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不意碰上胡适一笺,言及梅兰芳迁沪前某一年,赠胡夫人江冬秀花子雅事:


你寄的四首诗,最末一首《成功之夜》,最近于你说的“胡派”,因为那是明白清楚的小诗。《花儿本不愿开》一首,我觉得第三节也许可以再修改?此诗的意思很好,第二节使我想起一个故事。十多年前在北京家中看见内人种的牵牛花两朵,是梅兰芳送的种子,大如饭碗,浓艳的真可爱。我想写首短词,只成上半首,现在只记得两句:


也知生命促,


特地逞风流。


其实你我都不免anthropomorphic。谁说“花儿本不愿开”?谁说牵牛花自知“生命促”?


胡适所谈,是杨联陞初试白话诗,自觉满意的一首:


花儿本不愿开,春风一个劲儿吹。


说你们都得努力,上帝叫我来催。


鼓着劲儿地红,一春能有几天。


心血迸开花朵,刹那抵得千年。


要群芳一起斗胜,大地才有可观。


待等秋风落叶,那时许你荒寒。


之前的一九四三年十月,胡适从驻美大使任上卸职,由纽约到康桥小住,在哈佛讲学六次,勉勖听讲的中国同学,为白话诗国,都做贡献。杨联陞乘兴试笔,抄录所得,寄呈胡适过目。只是胡适匆匆作复,十有八九出于慌张,忘记所说的“只成上半首”的短词,实际上早写出来了。他吟的两句,全凭记忆,也难怪里面的两个字,与原诗对不上号:


芍药紫藤都过了,


盆花开到牵牛。


鲜明浓艳逼人眸,


也知生命短,


特别逞风流!


难过的黄昏里,默念胡适诗札,一遍又一遍,恍恍惚惚的,屠珍老师的面影,似又到了近前,——生命短促,谁人有知?





屈指算来,自屠珍老师过沪,十五年了,——人的一生,十五年者几何?这些年里,她年轻时住过的梅宅,我竟一次也没去找过,直到这个五一放假。


那天晚上,我从后门弄堂穿出,看了一下时间:八点零三分。也就十来分钟,即站在周公馆的门前,——疫情起伏的第三个夏天,纪念馆终于谢客了:二〇二二年六月的公告,印在A4纸上,仍贴在左侧门板的显眼位置。街灯晦暗,凑前欲读,又见门板左角,还嵌了一个长方形的老式门牌,蓝底白字两排:阿拉伯数字“107”在上,其下是“一百另七號”,自右往左念,应是马路更名前门牌旧编号。现在的门牌绿底白字,钉在高过门楣的左面墙头:思南路七十三号。我记起来,梅宅是八十七号,——南开张伯苓校长档案里,有梅兰芳一九三四年六月九日一封电报,上面地址是马斯南路一百二十一号。当下的思南路上,找不到八十七号:从七十三号数到九十五号,独栋花园洋房就没了,再往南是以前的震旦大学、如今的交大医学院。九十五号和七十三号之间,隔着一条东西向的弄堂,——透过上锁的铁栅门,隐约辨出左手边洋房的门牌,是七十五号。八十七号又在哪里?


再往北走,又是一条弄堂,口上路北临街的洋房,门牌是五十一号。这一栋,同后面几栋,已改成餐厅,白天人多时候,下午茶要排队。此时快八点半了,在附近流连的,只是零星的游客。居中一栋洋房的灯影里,挂果的海棠树下,私语的恋人,还有最后一对。不远处有一个黑衣小哥儿,伫立在窄狭的甬道边,猜想是物业人员,——他穿了一身制服。于是,上前打听:


“请问哪栋是八十七号?”


“有事么?历史建筑,不开放的。”他望东南瞥了一眼。


“是不是梅兰芳故居?”


“对,租出去了。”


小哥儿别过头,把目光望向他处。末后的那句话,让我记起好些年前,一个红过几天的小明星,住了其中一栋洋房,据传房租一个月得四五十万。现今市面行情如何,不敢再向小哥儿动问,唯恐再讨无趣。不过,倒也听人说起,此一地界占地三十亩,北宽南窄,一共二十三栋西班牙式独立花园洋房,是法比合资的义品放款银行,在当年法租界开发的高档住宅。其东为吕班路,即现今重庆南路,西边是马斯南路;北面是辣斐德路,也就是今天的复兴中路,隔马路则是法国公园。南面一墙之隔,是震旦大学的足球场。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整市容,改路名,马斯南路一变而为思南路,门牌也跟着有了调整,——从五十一到九十五号。洋房从北向南,六栋一排,唯独最南一排,即第四排,只有五栋:九十五号在西端,位于弄堂口南侧,从那里过思南路,是广慈医院;八十七号,即梅家租的那一栋,在这一排的尽东头,望南斜对着圣伯多禄教堂。梅宅与吕班路之间,还隔着教会磐石小学,和天主教味增爵会坟地。


这时,路南一栋洋房,灯彩闪亮的花园里,传出一阵笑语:一对新人的婚礼还在热闹。我没有驻足。





屠珍老师走后,不止一次,一拿起纳博科夫,我就会想起她和绍武先生,还有他们在西便门的家中,同我谈燕园师友往事的情形。绍武先生的脚边,有一阵总摊着一部庞大而厚重的牛津大词典,——他译的《微暗的火》,当时还没收尾。


冯亦代先生说,“绍武是个聋子”。这我可以作证。因为,我知道,人多时候,绍武先生大都含笑寡言。第一次进他们家,刚在长沙发上落座,绍武先生就慢条斯理地招呼我:


“你不来一根儿?”


他瘾不小,手里老夹着的烟卷,好像就是“红梅”,老北京偏爱的那种廉价的香烟。


与他们相识,到明年,正好三十年。


我离开北大的第一个冬天,租住的地方,可说和梅家在一条街上,——说一条有点牵强,因为街很长,由南到北好几段:北礼士路,南礼士路,西便门外大街,和西便门内大街。我住南礼士路复兴门外大街的路口,他们住最南一段的西便门内大街,小区就叫西便门东里,紧贴着西二环。从我住的建筑设计院骑车,到他们家的塔楼前,不赶的话,顶多二十分钟。


来沪安家的前一年,屠珍老师喊我,到他们家吃过一顿饭。那天的主客,是傅惟慈先生,李文俊先生,和李太太张佩芬老师。说起故旧,大家不禁唏嘘,因为座中本该还有冯亦代、郑安娜夫妇和董乐山几位,——董先生刚故去,冯先生新又中风,由新夫人黄宗英陪护,仍在中日医院。那时我已搬家,住朋友在土城边樱花园的单位宿舍,隔了一条大马路,就是冯先生所住的病房大楼。他们老几位,昔日都是梅宅常客:不管在护国寺甲一号,还是在西旧帘子胡同,他们相互依存,打气鼓劲,苦中作乐:不是借西文书,听古典音乐,就是合译马克思著作中的文学典故。在文化萧杀的岁月,三五知己难得一见,相聚总是快事。我是在建国门内大街五号,社科院会议大厅的《尤利西斯》研讨会上,头一次认识绍武先生和屠珍老师。冯先生和董先生那天都在,我同他们三个,会间休息时还合过一张影,只不知现在夹在哪本书里。


后来每回北京,我都会去西便门弯一下,望一望屠珍老师和绍武先生,也听他们谈一点儿自己的老师赵萝蕤先生的遭遇,——屠珍老师也不忘一再提醒我,“陈太太最宠绍武了”。她偶尔也很生气,历数浩劫中,哪个欺侮过赵先生,哪个偷拿了赵先生的讲稿,写了一本什么专著。她骂他们小人,欺世盗名,对不起赵先生。我只听不问,因为骂到的人,我也有所接触。在西语系念书那一年,我也见过两次赵先生,她平时一人住在城里。我当时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托他们二位,找到景心先生,好印一版他姐姐译的《荒原》。


那天吃的是京东肉饼,和小米粥,——我在绍武先生书房,一进门的墙头上,也见到一帧镶着镜框的许姬传亲笔,是一首七言诗:


滚滚奔雷着地挝,瞢腾惊起震窗纱。


天容如醉凝灰紫,雾气迷濛噪雀鸦。


沈老高年劳枉顾,梅孙扶我御飚车。


居停盛意此间乐,缀玉轩中听拨琶。


诗的名字叫《避震缀玉轩》。条幅一端,另有小字一段,说的是作者当年的境遇: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地震,波及北京,梅嫂命孙梅卫东、外孙范梅强以车相迓,余从张自忠路(旧铁狮子胡同)重回缀玉轩(西旧帘子胡同)感赋。


许氏说的梅嫂,即梅兰芳夫人福芝芳。梅卫东是绍武先生和屠珍老师的公子,也就是在瑞金医院出生的那一位。范梅强则是梅葆玥的哲嗣。缀玉轩,不用说,就是梅先生旧宅。


前些时听说,屠珍老师家的书,捐给了一个什么协会。于是,我就想起她家那幅字:应该还在的吧。


二〇二四年五月十三日初笔,九月四日又订,值今岁牵牛花盛放第二周,在打浦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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