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 写作会让生活再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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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 写作会让生活再度回来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亮程


很荣幸今天能在韩国外国语大学与各位老师和同学一起交流我的作品《一个人的村庄》韩文版。感谢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与韩国的书坛子出版，共同出版了我的首部韩文作品，同时感谢这本书的译者赵尹女士，我想翻译本身就像搬家——一个用汉语讲述的村庄，长途搬运到韩文世界中，此过程必然会有所损失、丢弃，但是它在韩文中也必将获得新的意义。在这本书的翻译过程中，赵垠女士以电邮方式向我提了很多细节问题，我都做了答复。但我知道汉语中心照不宣的属于只可意会的言外之意，可能是无法译的。赵垠女士说她非常喜欢这本书，被它感动。我说，希望你把对这本书的喜欢和感动译到韩文中，我希望你在中文中感受到的心跳感动，在译成的韩文中还活生生的，这是翻译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文字可以转换，故事可以走样，但原著中的一颗心灵，没有丢失。


我30岁离开乡村，到乌鲁木齐工作生活，在此期间，我回望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小村庄，用了大概10年的时间写成了这本《一个人的村庄》。为什么叫“一个人的村庄”？并不是那个村庄只有一个人。当我回望那个曾经生活的村庄时，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因为那段岁月消失了，连太阳和月亮都已经走失多年。我写的是一段时间岁月中的家乡。


我想文学可能是人类的往事。每个人当他面对自己过往生活的时候，这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个孤独的写作者。他用自己的目光去照亮那个黑暗村庄的所有道路，用自己的声音去唤醒那个村庄曾经有过的所有声音，用自己的心灵去让那个村庄已经洇灭的生命重新如梦般地浮现起来。文学写作其实就是从人类的遗忘中去打捞那些还能活下来的故事。


我早年生活的村庄在新疆的戈壁滩，沙漠边缘，那个村庄经常刮风，每当风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刮起的时候，我能看见一场大风从远处地平线上逐渐地隆起，一点一点地朝我的村庄靠近。


韩国没有地平线，只有海平线，只有山际线和楼房的天际线。我生活的新疆辽阔无边，能看到完整的地平线，围绕在四周，能看到极远处堆在天边的云朵和从天边袭来的大风。当一场风从远处刮到我所生活的村庄时，我能从风声中清晰地辨认出风所经过的那些辽阔大地上所有的声音。因为风经过沙漠、戈壁是一种声音，经过山林、草原是一种声音，经过城市、房屋又是另外的一种声音。一场在远处形成的大风，带着那些我从未去过的遥远地方的所有声音，被一个村庄的少年听到。


多少年后，当我在城市书写那个村庄的时候，我听到的是来自我的家乡那个小小村庄中风刮过的声音。那块沉默的土地，那座无人知晓的村庄，一切都是无声的。人们的生活沉默无语，连人的出生和死亡都悄无声息。但是刮风了，一场一场的风刮到村庄，让所有沉默的事物发出了声音。那些永远不会发出声音的土地，沉默的人群，以及埋入深土的先人们，都在风中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声音。我听到风声中那些暗哑的、细碎的、响亮的、悠远的、无边无际的声音。我也从一场一场的风中学会了像风一样讲述土地上的故事。在这本《一个人的村庄》中，每一个句子中都有风声，每一段故事中都有风声。写作本身是一场语言的刮风，风刮过文字，或者文字是风，那些走失的灵魂在一场文字的风中重新回来，那些走远到另一世的人，也会在文字的风中再度活来。


我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庄。当我书写它的时候，我知道它是如此之小，小到每天早晨的太阳是从我家东边的柴垛后面升起，黄昏落日，又落在我家西边的院墙后面，日月星辰，斗转星移都发生在我家的房顶上面。


我想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在自己的家乡曾经获得过全部的世界。当我出生的那一瞬间，世界把所有一切的一切都给了我，阳光、空气、水、亲人、白天、黑夜、醒来、睡着等等。你在任何地方都可获得的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东西，你的家乡都给过你。从此家乡一无所有，一个作家所能做的，就是家乡给你的最原初的那些东西找到并捡拾回来，让它们在文字中再活过来。土地上所有的生活都是被用来遗忘、被用来抛弃、被用来扔在黑暗中的，唯独写作会让生活再度回来。


一个作家会在内心积聚起一个又一个早晨的磅礴日出，去照亮那些被扔在黑暗中的时间岁月，会用自己储藏在内心的月光和星光，去照亮那些无尽长夜中的暗梦，然后用自己的文字去创世一个村庄世界。作家都会逐渐地活成一个地方，他会活成自己的家乡，会活成自己家乡的每一个人，会活成他家乡的每一棵树，会活成一场风，会活成一年四季，活成一只小虫子，他会活成家乡的万物，活成一场雨，最后当他活成自己文字中的尘埃，散落在那个虚构又无比真实的世界时，作家就真正地活成了。


（此文为刘亮程6月27日在首尔“刘亮程作品中韩共读会”上的发言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