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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南方的孤独和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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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30 07:45: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朱山坡:南方的孤独和哀愁


来源:《青年作家》  朱山坡  


小时候,我并没有感受到南方的美丽,就像不晓得牛奶的味道。我理解不了“美丽”:生机勃勃的绿色和鸟语花香对五官早早便没有了刺激,雨后青山更加寂寞,层层叠叠的稻田是我的噩梦,蕉林蔗海在台风和洪水之后的狼藉惨不忍睹;台风比亲戚串门还要频繁,对我毫无新鲜感和愉悦感。但可以理解“美妙”:比如从探亲的亲戚手里分到几颗大白兔,在各种喜宴上吃到大块的肉,大人同意带上我去一趟高州,听说骑车走两三天便可以看到大海、北方马戏团来到村里表演的那一夜……随着年龄的增长,连所获无几的“美妙”也消失了,孤独和哀愁接踵而来。


我对陌生的路感到恐惧,生怕找不到掉头的方向。因为南方的岔路很多,山抱水绕,峰回路转,世间有无数的路,长短不一,宽窄各异,路比人还多。几乎所有的路都被树木和杂草包围、遮掩、伪装,故意让人走着走着就南辕北辙或怀疑自己。大多数路都是寂寞的,尤其是山路和水路,有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在走,面对空旷和深邃,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孤独感油然而生。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没有了,有时被一座山堵住了,有时是因为缺少一座桥,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人迹罕至不需要路。不是所有的路都会生长,有些路迅速衰老,在荒草和尘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路,曾经很熟悉但隔久了不走也会逐渐变得陌生;有些路,走了无数次依然不熟悉。我经常一个人来往于镇上和家乡之间,要走一段漫长的山路,穿过没有人烟的密林、山坳,因为鬼出没的传说让我心里阵阵发毛,那条路尽管走了无数遍,但还是感到无比陌生、孤独,必须奔跑着走到大道上去见到人群。


我的家乡很偏僻闭塞。我曾经努力寻找通往世界的路。从我的家乡出发,向南,沿着红壤土路走到324省道,跟随汽车往清湾镇走出省境,抵达广东省的宝圩、高州,再往南走就应该是广州、深圳,路的尽头是南海,应该也是世界的尽头。到了高州我便戛然而止,因为再往前走,离家乡便超过100里,我再也承受不了生命之“远”。往北,搭乘班车,沿着尘土飞扬的泥土路,穿过七八个镇,早上出发,午后可以到达县城,再往北,就是玉林,那是陌生得一个亲戚也没有的地方,在人海中显得比什么时候都孤独。往西,是一条崎岖的公路,翻山越岭,走到尽头是陆川县城,那里有火车站,意味着从那里可以走向世界,但我从没有走过通往陆川的路,因为我对它一无所知。往东,一出门我就得翻越一座高山,山的另一边是白米村,是另一个镇的范围。过了白米,又是高山密林,崇山峻岭,无路可走。因此,要通往世界,我只能选择往北走。


然而,我的伙伴都往南走,在广州、深圳、东莞、香港捞着大把的钞票,荡漾在灯红酒绿里。父亲早就劝勉我,往南是穷途末路,那意味着打工、贫贱、堕落、自断前程;北方是中心,是正统,是广袤,是无穷的坦途。问题是,当时我也是这样认为的,至少“北上”比“南下”更有意义。我跟伙伴们反向而行,因此,往北走便显得孤独而另类,还有淡淡的哀愁。也可以理解为不安、自卑和胆怯。


我的县城以西不过几公里,有一个千古名关,叫鬼门关,《辞海》上有介绍。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因杀死官奴曹达,连累了他的父亲被贬为交趾县令,“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远谪到南荒之外,令王勃愧疚难当。不久,王勃南下探父,看到父亲身处荒蛮之地的惨状后内心更加痛苦和歉疚,从交趾归来,在经北部湾的途中,在苍茫孤寂的大海上一直以酒消愁,某天夜里狂风骤起,坠船溺毙,尸无可寻,留下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千古绝响,也是永恒的孤独。唐朝宰相李德裕于宣宗时(847年),被贬为崖州司马,从长安迢迢而来,过鬼门关时看到白骨闪烁,孤魂游荡,心生悲戚,写下:“一去一万里,千去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多年以后,苏东坡沿着李德裕的足迹经过这里,穿越瘴气弥漫、百兽出没的密林小路,一路往南,在世界的边缘行走、苟且偷生……他们留给我们孤独的背影也是心理的阴影。南蛮和流放之地几乎成为古代“南方”的代名词,也成为“南人”基因的组成部分。既然“南下”如此悲凉和绝望,那么“北上”便成为南方聪明人的唯一选择。还是唐朝,我家乡邻县的杨玉环和高力士也许是彼时长安最有名气的南方人。到了近代,太平天国和桂系军阀中的许多将领出自本县和邻县,有些还跟我的祖上沾亲带故,他们是抵达北方影响最大的家乡人。当然,也有南下的,到南洋去的祖辈数不胜数,只是大多数以干苦力为生,成功者屈指可数。而今,他们依然孤悬海外,即使在坟墓里也举目北望、独叹伶仃。有时候,坐在山顶上看着无数的山,觉得有人故意将我囚禁在此,永远走不出去,我竟然愁绪暴涨,号啕大哭。每年初,传来第一声春雷,我便开始百念萌动,告诉自己要出发了,但到了年底,我依然没有走出小镇半步。我特别喜欢台风,那是大自然最神奇的馈赠。每次台风到来时,我对着它读诗,告诉它我的愿望,它离开时会全部带走。因而,我的诗和理想先于我出发,早早抵达陌生的远方。它们在遥远的地方等我。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理解,我多么愿意追随台风离开贫穷丑陋的家乡。下一次台风来时,我又有了新的诗和愿望。如果我存在台风那里的诗和愿望能转换成钱,我早已经是百万富翁。


那时候,我的孤独主要是因为离北方太远和对北方的过度想象。而且,千千万万条通往北方的路,似乎没有一条能让我踏足其间的。“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我在徘徊、怀疑,小心翼翼,内心的狂野和胆怯互相撕咬,加剧了我的孤独感,并使我愁肠百结。于是,我便开始编织我的文学世界。开始写诗歌,然后是小说。写诗是想取悦身边的朋友;写小说是想取悦北方的读者。写作需要大量的孤独和哀愁作为燃料,煮文字,烹饪情感。确实,我在世间万物中感到了寂寞,也充满了愁怨。那是文学赋予我的,是才华和灵气的一部分,我无比善待它们。我在小说里构建了一个并不宏大的“南方”,主要有两个芝麻绿豆一般大小的地方:米庄和蛋镇。亚热带的勃勃野性和盎然生机,摧枯拉朽的台风和洪水,无边弥漫的巫气和鬼气,浩瀚深邃的大海,亲近和敌意并存的边境,色彩斑斓的民族风情、善良和幽默的人们……我反复编织各种各样的故事和细节,用南方的思维方式和腔调并尽可能转换成北方规范化语言乐此不疲地讲述,向你们描摹南方的模样。跟你们想象的不同,甚至跟真实的南方也未必完全相符,它经过我的修饰、变形和想象,这是文学的南方。我努力描画南方,是希望北方的朋友喜欢上南方,喜欢上我。


后来,我曾到过无数次北方,而且在北方生活过一段时间。举目南望,果然是一种“俯视”。不过,跟真实的北方对比,我还是觉得南方更美丽。有一年,我在北师大读研,跟来自海南的林森、潮州的陈崇正两个南方作家在北京待了很长时间,每天饭后散步,都在讨论北方与南方的问题,讨论得非常充分、彻底,实际上是一次心灵的治疗。从此以后,盘踞已久的“北上”心结缓慢解开、放下,让自己获得了某种精神解放,“重返南方”的意愿越来越强烈,而且回乡的路千千万万条,每一条都宽畅无比。


到头来发现,其实我从没离开过南方。所有的孤独和哀愁都是原来的气味。基因和骨子里的东西根本无法改变、更换。它们多么顽固和坚韧,虽然经历过那么多的台风和洪水。


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孤独和哀愁也一样。因此,南方和北方对彼此的陌生感才使得我们相互向往、互相理解、互相热爱,“新南方写作”才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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