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避难澳门
中日甲午战争后,中国民族危机空前严重。康有为等在北京联合参加会试的举人1300多人上书光绪皇帝,反对签订《马关条约》,提出“拒和、迁都、变法”的主张。他们以“变法图强”为宗旨,在北京、上海组织强学会,创办《中外纪闻》,宣传变法思想,掀起维新变法运动。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严复等人先后在各地组织学会,创设学堂和报馆。维新变法运动得到军机大臣翁同和湖南巡抚陈宝箴等官僚的支持。光绪二十三年(1897)冬,德国强占胶州湾,沙俄舰队驶入旅顺湾,强租旅大,中国面临被列强瓜分之势。为此,康有为连续上书光绪帝,要求变法,并提出了变法的具体措施。光绪接受了维新派的改革方案,于次年四月下“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维新。在此后的3个多月内,颁布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个方面。但操纵清政府军政实权的慈禧太后等守旧派却极力反对变法。是年八月,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幽禁光绪皇帝于中南海瀛台,杀害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杨深秀等6人于北京菜市口,时人称之为“戊戌六君子”。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日本,戊戌变法失败。
“戊戌六君子,变法始流血。”经亨颐对戊戌六君子尤其是谭嗣同非常佩服。他在《六十述怀》中说道:“谭嗣同,尝见其就义时供曰:自古变法皆流血,中国之变法流血者,则自某始。”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900年1月24日),慈禧册立端郡王载漪子溥为“大阿哥”,继嗣同治帝为子,企图废黜光绪帝,此即“己亥建储”事件。
慈禧图谋废光绪帝,并非一朝一夕。光绪所支持的维新变法,深深触犯了以慈禧为首的顽固派的利益。就在戊戌变法失败,慈禧重新“垂帘听政”后不久,便计划废光绪,故捏造出皇帝患病的假象。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十(1898年9月25日),已被慈禧控制的清廷颁谕称:“朕(光绪帝)躬自四以来,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京外如有精通医理之人,即著内外臣工切实保荐候旨,其现在外省者,即日驰送来京,毋稍延缓。”(《清德宗实录》卷四二六。)接着,又授意太医“捏造脉案”,并定时向外公布。光绪将被废之传言一出,“人心汹惧”,经元善便在上海联合海内外工商界人士,致电慈禧,直截了当地提出“请保护圣躬(即光绪帝)”。清廷“严旨命捕元善”,然“非常之谋竟寝”(恽毓鼎:《崇陵传信录》。转引自翦伯赞等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1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77页。)。
这寥寥数语,对经氏伯侄来说,几乎是一场生死劫。
慈禧反对新政,其原因从她在重新临朝“训政”后对光绪的训斥中就可了解得一清二楚:“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汝何敢任意妄为!诸臣者,皆我多年历选,留以辅汝,汝何敢任意不用!乃竟敢听信叛逆蛊惑。变乱典刑。何物康有为,能胜于我选用之人?康有为之法,能胜于祖宗所立之法?汝何昏愦,不肖乃尔!”她又对诸臣说:“我早已知他不足以承大业,不过时事多艰,不宜轻举妄动,只得留心稽察管束。”(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转引自翦伯赞等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1册,第347页。)载漪因善于献媚、钻营,深得太后欢心,其子因此被选中为将来承“大统”之人。然而,对已深受西风熏陶的经氏伯侄来说,不仅思想上完全倾向于维新派,而且对随便废立皇帝在观念上也根本接受不了。因此,他们反对废光绪也在情理之中。
当立大阿哥的上谕公布后,一片哗然。上海、湖北等地的士绅商庶纷纷起来反对这种“名为立嗣实则废立”的行径。湖北官绅50多人亲赴北京“拼命力争”。南洋各埠和美国旧金山等地华侨,闻讯后亦均“异常哗愤”,致电总理衙门谏阻此事。以经元善为首的上海士绅1231人,于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1900年1月26日)“合词电禀”,强烈反对,更是轰动一时。
关于经元善等这次电奏的详情,《苏报》是如此记载的:
[按]本埠自接奉本月二十四日电谕,一时绅商士庶纷然哄动。皆谓,名为立嗣实则废立。我朝二百五十余年积德累仁,我皇上二十五\[年\]励精图治,深入人心,沦肌浃髓。皆有奋不顾身与君存亡之忠。昨日赴电局请列名电求总署代奏者至千余人之多,且各国均已电调兵舰,将挟公义以清君侧。沪局总办经莲山太守,见群情迫切,外衅纷乘,遂率同绅商允为电恳。兹将电禀照录于下:
王爷、中堂大人钧鉴: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电旨,沪上人心沸腾,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说,务求王爷、中堂大人公忠体国,奏请圣上力疾监御,勿存退伍之思,上以慰太后之优勤,下以弭中外之反侧,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卑府经元善暨寓商沪各省绅商士民叶瀚、张通典、王季烈、贺良朴、欧阳柱、戈忠、袁纯熙、邱震、汤鞠荣、王文濡、严大经、施锡圭、马裕藻、金兴祥、俞镜澄、许家惺、黄受谦、章炳麟、汪贻年、祝秉纲、丁惠康、吴涛、王宏纲、万鹏程……经亨颐、冯锦德、曹伯藩、经亨沐等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合词电禀。(《上总署转奏电禀》,《苏报》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1900年1月27日)。转引自虞和平编:《经元善集》,第309页。)
上海绅商界这次1200多人联名上书(在电报上直接署名的为50人),冒犯了慈禧太后。这次电奏由经元善领衔,经亨颐也在电报中署了名。“元善戆直,集同志五十人联名电诤,自领衔。颐适在侍,年方弱冠,已头角峥嵘,气概不凡,自请列于名末。因是触怒,被一体通缉。”(姜丹书:《经亨颐先生传》。转引自经亨颐:《颐渊诗集》,第72页。)当时正在北京的盛宣怀闻讯后,于十二月二十八日立即密电郑观应、杨廷杲二人劝经元善立即远避。在郑观应的安排下,经元善于同日携眷南下,经亨颐随同前往。光绪二十六年正月初二(1900年2月1日)抵香港,后落脚澳门。郑观应还函托其在澳门的挚友、亲戚叶侣珊等人照料经元善。
时人传清廷是要将经元善“就地正法”,这大出经元善意料。“旁观者为之危,及闻有查拿就地正法之密谕,同人迫其避地。经初以为此区区之禀词,未必竟致死罪,不听。及风声愈紧,有不耐者,挟之出走。”(《上海电局总办经元善被拘案录记》,《中国旬报》第4期。转引自虞和平编:《经元善集》,第311页。)经元善儿媳盛静英是这样记述这场变故的,经元善在“廿七晚十一时,接盛公来电而公尚坚决不肯行,家人亲友苦劝,始成行。当晚即乘二婿袁春洲所备怡和本公司轮船直赴香港。是晚懿旨已下,电局奉命止付公之私款及列年红利、股息。公顾全大局起见,故股息皆存诸局中,尽归乌有。二十八日黎明,宫中捕缉大队而来,奉命就地正法,并灭五族,抄封全部家产,所办女校亦同归于尽,乡间田产均被官封。”(盛静英:《先翁经元善简历》。转引自虞和平编:《经元善集》。但此材料中有的说法存在着问题,就这一段引文而言,抄家时间与事实不符,也没其他材料证明朝廷下过“灭五族”之类的诏令,等等。)经元善怀着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联名上书,竟然落得如此结局,他当然无法理解。他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月上旬曾这样说,“当日诸君子牵率微臣昧死而为此者,为我皇上也,而尤为我太后”,光绪帝继位以来,“自国民以讫邻邦,无不爱戴瞻慕,蒸蒸焉日进于维新之治,不有太后曷克致此”。所以,他认为“保皇上即以保太后,亦即以保四百兆同胞之民也”(虞和平编:《经元善集》,第310页。)。经元善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但对政治斗争的复杂性和宫廷斗争的残酷性都缺乏深刻的认识。
慈禧的废光绪帝之计谋,不仅国内反对者众,真正支持的实力派人物不多,而且西方列强也反对。这些列强认为废光绪会损害他们的利益。当英、日等国公使得到光绪“患病”的消息后,便要求见光绪帝,以摸清其“病情”和下落。一些外国军舰还在中国沿海进行示威性游弋。正是在这内外形势的压力下,慈禧最后不得不放弃其废帝企图。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900年1月29日),也就是经元善、经亨颐伯侄等离开上海的第二天,盛宣怀受到了言官余诚格的参劾,要他在一个月内交出经元善,否则要问其罪。《清德宗实录》载:
有人奏,电局委员聚众妄为,危词挟制,督办通同一气,纵令潜逃,请严旨勒交,以伸国宪一折。上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特颁朱谕,为穆宗毅皇帝立嗣,薄海臣民,同深庆幸。乃有上海电报局总办委员候补知府经元善,胆敢纠众千余人,电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危词要挟。论其居心,与叛逆何异。正在查拿间,闻经元善即于二十八日挈眷潜逃,难保非有人暗通消息,嗾使远遁。盛宣怀督办各省电报,受国厚恩,经元善为多年任用之人,自必熟其踪迹,著勒限一个月,将经元善交出治罪,以伸国法而靖人心。傥不认真查拿,一经畏罪远扬,定惟盛宣怀是问。原折著钞给阅看,将此谕令知之。(《清德宗实录》卷四五八。
经氏伯侄远避到澳门,“以为无事矣”。然而事态的发展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就在他们到达澳门才20多天,即正月二十六日(1900年2月25日)(此时间系据《上海电局总办经元善被拘案录记》所载的“忽于去月廿六日”,即公历2月25日。虞和平编的《经元善年表》(见《经元善集》)是公历2月24日,相差1天。),“有澳门官票到寓,将经拘去。据称,粤督李鸿章派专差带有移文,请粤督照办,谓经擅离职守,亏空巨万,须移省询究等语。”由于盛宣怀被逼要在一个月内交出经元善,“心甚焦急,不得已电达粤督拿办”(李向东在《浅谈郑观应的两次不义之举》(《安阳师范院校学报》2001年第3期)一文中认为经元善在澳门被捕,与郑观应有关。是郑向盛宣怀报告了经元善的行踪,并由郑观应的亲戚叶侣珊诱捕。)。所谓经元善欠巨款,明眼人都明白那是谎言,无非是清廷欲逮其归案而找借口罢了:“惟经之获罪,实非因此,人所共知,缘经联合多人电请当道阻止皇太后为穆宗立嗣,并请皇上力疾亲政,因此缘由。”(《上海电局总办经元善被拘案录记》。转引自虞和平编:《经元善集》,第311页。)
经元善澳门被拘后,他的家产也全部被抄。
澳葡当局将经元善拘捕后,囚禁于大炮台。澳葡当局想通过这样的机会否定1887年《中葡和好通商条约》中有关“照向来办法”查交中国罪犯的条款,指出经元善属政治犯,拒绝引渡。清廷派人到澳门控告经元善“拐款逃走”,属刑事犯罪。澳门保皇会会长何廷光花费重金全力救援,甚至有澳门保皇分子枪击引渡经元善的清廷使臣。上海同人将电报局款项结清,并联名要求英国驻沪领事、香港和澳门总督勿将经元善移交清政府,海外华侨也纷纷声援。迫于舆论压力,澳葡当局于四月十四日(公历5月12日)正式照会清廷,指出有关经元善拐款逃走之控告不实。是年夏,义和团与列强在京展开血战,列强攻入京城,慈禧西逃,经元善案得到缓解。是年底,经葡萄牙高级法庭复核,最后确定经元善是政治犯,予以释放,并给予。
光绪二十七年(1901)夏,经元善离开澳门抵达香港,次年初夏间返回上海,闭门家居。但他对时事仍十分关心。此时的经元善已年老体衰,两耳聋聩,一目失明。光绪二十九年(1903)秋,经元善因病去世。
经元善在生命的最后岁月,还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就是送子侄到日本留学。光绪二十八年(1902)送次子经亨淦、三子经亨杰、四子经亨权去日本留学,次年一月,又送经亨颐去日本留学。
经亨颐在这几年里,从参与电奏签名、随伯父经元善避难澳门直至返回上海,再赴日留学,一直在时代的风浪中颠簸。他在《六十述怀》中说:
争废大阿哥当时西太后议立大阿哥。家伯感朝政愈非,集沪上同志五十人,联名电争,余亦列末。《上海通志》详载其事。廷诏被严缉。同逋葡萄牙,濠镜入囚室。庚子乱而归,远游拟赴日。(经亨颐:《六十述怀》,《颐渊诗集》,第65—66页。)
经亨颐在澳门时应该也随同其伯父被拘禁在大炮台,这是因为当时经亨颐是“被一体通缉”,同时对澳葡当局来说,经元善虽有利用价值,但也有点烫手,因此一般情况下也会担心这个身体状况已需要人照料的人出什么问题而自找麻烦,如把经亨颐也同时囚禁,以便照顾经元善,是一举两得之事。经亨颐所说的“同逋葡萄牙,濠镜入囚室”也可说明这一点。
经亨颐跟随其伯父近10年时间,丰富了人生阅历,开阔了眼界,对他以后事业上的成功,大有裨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