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求是:我写作的出发地
来源:《浙江作家》杂志 文/钟求是
宅院与学校
一九六四年农历正月二十一,我出生在浙江南部的平阳县城。县城开始唤做城关,后来改了名号叫昆阳,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 在镇上,我家属于外来户,没什么根基。我父亲老家在绍兴的诸暨乡下(很多年前那里出过一位叫西施的美女),十三岁进温州城当学徒,解放初期拿到工作,分至平阳做了银行职员。我母亲是温州城里人,有点文化,刚解放时成为市公安局第一批干部,不过很快因涉入托派事件被解职,下放到平阳栖身。我父母的相同之处是打小都没了父亲。我祖父揣有裁缝手艺,年青时到上海混生计,病死在那里。我外公颇有些色彩,据说是保定军校三期毕业生,做过黄浦军校教员,北伐战争中钻过弹雨,后来不知怎么失去了音信。他的失踪有几个版本,其中让人安慰的一个说法是作为少将副师长,战死在对日武汉大会战。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外公和祖父更像是传说中的人物。 我的儿童记忆是从一个叫周宅的院子开始的。院子坐在城边,住着十来户人家,多是农户。农户的日子总沾着热闹。先有娶亲的,红红绿绿把新娘迎进门。过些日子,新娘肚子挺了起来,在自家屋子里叫嚷着生下孩子。再过些日子,孩子他妈跟孩子他爸干架了,从屋内一直打到堂厅。院子的日子又是安静的。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也没有买股购房的讨论。夏天的晚上,把竹床往院子里一放,大人们一边摇蒲扇一边扯闲话,孩子们则躺在旁边数天上的星星。星星数够了,闲话听够了,便让自己睡去。在这样的热闹和安静中,我长到了六岁。 七○年开春,我开始上学,上学的地方叫城西中心学校。这是所公社学校,因此我的同学大多是农家子女,或者叫公社小社员。我们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陈爱玉。陈老师教书认真,什么事都想做得最好,只是肚子跟自己过不去。她先有一个女儿,打算生一个儿子就歇住,不想女儿之后总是女儿。小学五年半,她连添了三个女儿。每回看到她的肚子慢慢隆起,我就知道要来代课老师了。代课老师一来,班上便乱一阵子,成绩也跟着掉下来。陈老师生完孩子出来,赶紧把班里的秩序收拾好,可好了一段时间,她的肚子又一天天的大起来。 那会儿最让我高兴的事是学军拉练。提前几天就开始激动,催着母亲做好干粮,出发前夜硬是睡不好觉,暗黑中便赶到学校。天亮了,我们排着长队行军,一边唱歌一边把脚踩得啪啪响。正走得大累,见前边等着一只轮船,轮船把我们带到另一个镇子,在那儿可以看大海。看完大海回来,我们坐上了胖胖的大客车。那是我和许多同学第一次坐车,凉风从窗口呼呼扑进来,把我们的衣服鼓起。我和同学们感到幸福。 当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是听公社书记做报告。公社书记姓廖,是毛主席“五九”批示中表扬过的人物。他有一次去北京开会,据说跟毛主席握过手。他带着几天不洗的手回来了,给我们说形势。他说了解放前的苦,说了新社会的好,让我们很豪迈。我望着他那双留着毛主席余温的大手,多么想上去捏一捏。 我们的学校不大,只有两幢中小学教学楼。七五年秋季,我读完小学直接到对面教学楼上了初中。当上中学生后,心思大起来,学会了打量局势。当时的局势是反击右倾翻案风闹得挺欢,好些学校贴出了大字报,可我们没有。一天晚上,我和另一位同学合作,抄了些报纸上的文字,写成一张大字报。第二天上午,这张大字报贴在校园里,引来许多脑袋围看。课间休息时,校领导集合全体师生开大会,对大字报进行了表扬。随后一段时间里,校园里的大字报蜂拥而起,墙上不够用,就拉几条绳子,晒被子似的一路挂过去。情况汇报上去后,区里领导挺重视,招呼全区教师过来现场观摩。瞧着一派闹哄哄的景象,我心里很得意。 闹完了大字报,我很快被委以重任,去校外打击投机倒把。当时买肉买烟要凭供应票,可市场上居然出现了卖猪肉卖香烟的小摊,我们听了都觉得情况很严峻。每天上午,我和几个同学戴上红卫兵袖套,在街头的人群中钻来钻去,见到可疑的小摊就直扑过去。冲杀了几日,对手们狡猾起来。有时候发现了香烟摊子跑过去,上面摆着的只是一些烟壳,摊主则悄悄的躲在远处。那卖肉的则把肉块搁在大篮子里,在巷口街尾跟我们打起游击。我们的收获其实不大。虽然不大,但看着大人们撞见我们便落荒而逃的样子,我们心里咯咯直乐。 做这些事时,我刚满十二岁。十二岁的我力气还不够大,不然准会干出更多出格的事儿。
街上的事
我的镇子主要有两条街,一条叫白石街,从东通向西门,一条叫解放街,从北门码头伸向南边的通福门。穿过镇子的还有一条河,叫汇水河。 那时候我很忙。我先是与几个同学偷偷去学游泳——中午上学的路上,我们一拐弯去了学校附近的小河,放下书包把自己丢到水里。夏天的太阳很猛,但我的手脚在水里扑腾得挺勤奋,又喝了好些口水,没几天便学会了。学会了就胆大起来,每天下午去汇水河嬉水。我的游泳姿式不好看,但潜水还不错。我常常跟别人打赌,比谁潜得远。每回我都能憋足劲儿,从河的这边下去,再从河的对岸钻出脑袋。 忙完了下午还有晚上。当时流行拳派,几位拳师形成几股势气,在街上杀来斗去。我和伙伴们还不到拜师学拳的年纪,但心里颇有打架斗狠的欲望。于是吃过晚饭,我腰里系上一条表示尚武的红布条,与伙伴们聚在一起练习打架。打出一身汗后,心里痛快了,就往街上走。我们吹着口哨、耸着肩膀从街的这一头逛到那一头,很想惹点什么事儿。实在遇不到事儿,我们只好坐在桥栏上,掏出那种自制的香烟点上,边抽边说些远远近近的事儿。我们的香烟是用拣来的烟头揉碎了卷成的。 不少时候,我也喜欢一个人在街上晃悠。我比较愿意在晚饭后往解放街上逛,一见到围成一圈的人群就兴奋地往里挤。人圈里边的空地上,有走江湖的好汉在推销膏药什么的。当然,拿出膏药总在最后,前边的一大段时间是赤着膊耍本事,或者挪腾脚步打一套拳,或者提着拳头把一块石头砸碎,或者拎着水桶赤足踩在刀子上。这些表演时不时讨到一阵喝彩声。大人们一叫好,我也跟着叫几声。 看过了江湖表演,我一般要到人民广场走一走。人民广场是镇上的热闹地方,有打球的有卖水果的有闲话的,各路拳派的小喽罗们也喜欢在那儿显显身手。如果耐心在那儿等着,我会看到一场群架,或者一个对一个的独斗。那时候打架不太用刀子,所以场面不血腥,耐看。比较惨烈的一次是两个人搏斗,打了几个回合,力气大的抓住瘦小的举在空中,瘦小的一张嘴巴咬住对方耳朵,力气大的剧痛之下一甩手,不仅让瘦小的身子飞出去,也把半只耳朵带走了。瘦小的爬起来将半只耳朵吐在掌心,看了看扔到旁边的地上,然后转身往街上跑。力气大的捡起耳朵暴怒地追。过些时间,传来消息说,那瘦小的眼看被追上了,灵机一动跑进了派出所。我想了想,觉得这时候躲进派出所真是个办法。 那段时间,我喜欢干的另一件事是看化妆间里的演员。当时县京剧团正在上演《杜鹃山》,有一天下午,我看到扮演雷刚的演员端着茶杯站在剧院门口与别人聊天,这让我觉得挺好奇,原来台上的英雄也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呀。此后许多个傍晚,我想法溜进剧院,趴在后院的窗口看演员们化妆。演出前的演员们很悠闲,还敌我不分。柯湘会与一个匪兵说说笑笑,雷刚则跟温其久一块儿抽烟聊话。有人说一句什么,杜妈妈害羞地舞着手追打。这种台上台下的差别,让我产生异样的好玩的感觉。 当然,更好玩的人物是在街上。这些人物以怪异的外形和独特的个性在镇子里获得显赫的名声。一位是背尸工,脸上有麻子,搬过尸体手也不洗就能吃下饭。一位是疯子,很文气,曾在部队里当过军官,蹲在地上能画好看的图画。一位叫谈夫,是个码头挑夫,空闲了便对着人群大谈谁也不明白的理论。还有一位板车拉夫,鼻孔短缺,据传仅有一只睾丸,可后来结婚生了一个儿子。 许多年后,当我和同学朋友说起这些人物时,每个人的脸都会变得兴致勃勃。有一位同学把他们概括为“四大才子”。他们的人和他们的事成了我们在那个年代的集体记忆。不用说,这些人物也带着奇特而蓬勃的生命气息,进入了我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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