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峰书院
寻找中峰书院遗址是我的一个心结。
中峰书院在上虞东山,但具体在哪一个位置,多年来我一直费心寻访,终无所获。日前在访上浦的“活字典”俞振祥老先生时,意外地从这个渔家渡女婿口中得知,他曾经听东山附近方弄村村民说起过一个地方,三十年前那个地方曾经开山排茶树,当时掘下去发现大范围的瓦片碎砖,怀疑很久以前,这里有人造过房子,问“活字典”俞老,他也难住了。经我一形容中峰书院的环境地貌,俞老马上说会不会是那个叫谢湖滩的地方?假如是的话,我终于可以撇开史书实地走进中峰书院了!
书院溯源上去,是由于唐末至五代期间,战乱频繁,官学衰败,许多读书人避居山林,遂模仿佛教禅林讲经制度创立书院,形成了中国封建社会特有的教育组织形式。书院制度萌芽于唐,完备与宋,废止于清,前后千余年的历史,对中国封建社会教育与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书院是实施藏书、教学与研究三结合的高等教育机构,它的特点就是为了教育、培养人的学问和德性,跟官立的太学、郡学、县学不同,不是为了应试获取功名为目的。上虞有书院记载,始于南北朝。南史称:“钱塘人杜京产与盐官人顾欢”开舍授学于东山。正式建书院从宋开始,主要有:南宋淳熙四年(1177)李光婿经略潘畴创建的月林书院 、南宋淳熙十年(1183)孙邦仁在西溪湖创建的泳泽书院、明弘治十一年(1498)理学家潘府创建于五夫的南山书院、明正德十二年(1517)渔家渡人董玘在东山创建的中峰书院、明代建于丰惠屯山南面的古灵书院、明嘉靖三年(1524)县令杨绍芳在丰惠东门外龙王堂故址创建的水东精舍、清康熙六十一年(1722)知府俞卿在松厦镇北创建的松陵书院、清乾隆四年(1739)知县邱兆熊创建于丰惠学宫东北角的承泽书院、清道光十二年(1832)知县杨溯伊和徐廷銮暨阖邑绅民捐资创建的经正书院、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渔家渡人董竟吾在渔家渡村创建的稽东书院等等。
因为董玘是我的祖上,加之“榜眼”石牌坊的一根立柱在我家院子里,所以对牌坊主人董玘的生平和他创建的中峰书院格外有心。董玘,行彰十六,讳玘,字文玉,号中峰。从小以神童著称于朝野。弘治十八年乙丑,董玘举会试第一,廷试赐一甲第二(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历任成安县令、刑部福建司主事、吏部考功司主事、升侍读、补经筵日讲官、左春坊左谕德兼本院侍读、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学士、教习庶吉士、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等职,参与编修过<孝宗实录>、<武宗实录>、<睿宗实录>。董玘为文庄雅,得西汉之体。居乡寡交,尝讲学东山,建中峰书院,四方从学者甚众。董玘生于明成化十九年(1483)八月十七日,卒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六月二十六日,寿六十四。赠礼部尙书,谥文简,葬上浦大善海螺山(也称隆佑山)。
心里存了寻访中峰书院的心结,急巴巴地择个艳阳天,驱车直奔东山。到东山后,我先进附近的方弄村,走访了村里一些老人,从他们的口中,更加印证了我的推断。在他们的指点下,我沿着东山脚下的湖边行走二十分钟,就到了谢湖滩。谢湖滩里面是大片的雷竹园与毛竹林,承包人是胜江大坞的钟师傅,他正和妻子在给雷竹施肥浇水。我问他这里是否有个池?池边是否有几百年前造过房子的痕迹?钟师傅停下手中的活,带我来到一处雷竹园边,指着地上的一堆砖头和石板对我说:“我承包谢湖滩的25亩雷竹园已有十多年了,你说的地方这里有点像咯,你看,这是我开园开出来的砖头和石板,有的砖头是铺在地面的那种,有四十公分见方,地下还有大量的地线(注:地线指过去时用石头驳出来的地梁)。”我赶紧检视砖头和石板,再仔细观察露出地表长长的地线石,明显都是几百年前的痕迹了。“那池塘在哪?”我问钟师傅。“池塘二十多年前就填满了,就在过去十几步的地方,你仔细去看,靠东园那边,还可以看到石砌坎的痕迹。”钟师傅回答道。在他的指点下,我找到了池塘石砌坎的痕迹,石块呈现出历经沧桑的古朴。我怀疑书院有石碑存世,又问钟师傅:“你在这附近有没有看到过刻满字的石碑?”钟师傅摇了摇头,说从来没看到过。这时钟师傅的老婆插话了,她说进竹园前有座石板桥,中间是一块大碑,上面刻满了字。我马上跑过去,发现是有块大碑,只是字朝上。去年因为中间断了,钟师傅在上面浇了厚厚一层水泥,所以无法亲眼看到碑上刻了什么字。问钟师傅,他也说不出什么。无奈,我也只好作罢。
我重新回到地线残砖处,稍爬上一处斜坡,观望山岙四周。不觉中,董玘的《中峰书院自记》脱口而出:“世称东山之胜者,必曰两眺。盖其山外峭而廻隐,自下而望,不知其宏敞可居也。步其上,始见栋宇。相传为谢太傅故址,今为寺者。四面阻山,林木闭掩,又若不知其所出。故环奇绝特之,观登览,笑傲之,适必于两眺而后得之,而东眺偏左游者希至,故西眺又专其胜焉。予家近在山下,客至未尝不与游,然亦至于所谓两眺者。而未知中峰之胜。丁丑(正德十二年)之夏,蒙恩,赐告归。一日,循东眺而下,得隙地可三亩许,前皆恶木蒙蘙榛莽塞道,盖人迹所不至者。仰视其上有小峰焉。攀援而登,其后诸山左右环列,势若城郭。而其中峰自远而来,若断若续若飞若舞,盘亘而下,於所谓小峰者又分而为二,则东西眺也。而此峰适当两眺之中,予骇然异之。乃即隙地伐恶木,去蓁莽,前指后书,心舒目行忽焉,若飘浮上腾,以临云气万山,面南重江东隘常所未睹,倏然互见以为踊跃奋迅出也!”环顾谢湖滩的地貌环境,与董玘自己描绘的不差一毫。董玘就在他很满意的东眺下,卜筑“中峰书院”,前立讲堂,后为藏锦囊邺架之阁,环植名花怪石古松于旁。书院门额上“中峰书院”四个字由大书法家绍兴知府洪珠所书。董玘为何要把书院建在东山的山水之间而不是其他地方呢?这里其实隐含着董玘在风骨里流露出的清逸化追求。先是思想在山中烙印,再是山被赋予了情怀,一种包含着学术文化和研究所必需的独立精神和超逸情怀。譬如晋谢太傅所赋予的东山文化,东山文化已与自然互相生长,使得一代代游人前来寻景,更来寻思,从而在人们心头无形中搭建了某种信仰。董玘也想使中峰书院在超逸中追求着社会的知名度和号召力。董玘非常明白书院的存在具有确定环境的固定特性,只有选择好的地理位置才能使书院的文化与思想得到协调性的展示。
董玘的门生文坛盟主唐顺之到书院游了后,毛笔一提,洋洋大作<中峰书院记>就流淌而出:“盖闻天地以其至灵之气磅礴凝峙而为名山、、、、、、会稽文玉少宰,董公与吾称硕交焉。盛年无仕青绫赐汉署之香,载笔记彤廷之史,顾以节不合,与时悬车而归,而公之先世家近剡溪,剡溪于东山为近。晋谢安旧游处也。东山唯东西两眺为最胜,而中有一峰独兼两眺之胜,两眺之胜之所不能尽者。唯中峰为能尽焉。公于其中间辟地数亩,选胜卜筑焉、、、、、、”明三朝阁老徐阶是这样写老师的中峰书院的:“先生因屏迹尘嚣,乐居斯堂,集宗仁之好学及四方之来从游者读书习礼,其间与姚江阳明最挈 ,时以手札往还,阐良知之微言而发,明之以开示后学,教以躬行实践之义,谓良知非良能不为用,盖体用固无殊途也。然而先生当拥皋玩易茗熟香袅之余,凭阑眺望琵琶洲畔,江流不舍,剡曲舟帆往来摇曳,诵昔人布帆挂秋风之句,先生其能无斯世之志,而终为深山之人也、、、、、、想见其胜而乐道其事,异日得鼓棹剡溪,登斯堂,而穷闻先生之微言奥旨,宁仅千岩秀气在余寤寐襟袖间乎。”正如徐阶所言,董玘以经籍自娱,以道气亲人,登高眺远,潇然尘表。对客论事,上下古今,孜孜不倦。一时宗人之好学及四方之来从游者有数百人,学舍不足皆僦屋而居,嘉靖八大才子中的唐顺之、李开先、赵时春和文学家藏书家茅坤、绍兴知府洪珠、山阴徐渭都来听过董玘的老丈人理学家潘府和董玘的讲学。正德十二年(1517)到靖二十五年(1546)的近三十年间,书院重重楼阁和郁郁山林融为一体,朗朗书声与淙淙泉声汇为一曲。曹娥江边经常停满了舟楫,名家大师你来我往,东山继谢太傅之后,再次名动江南。
董玘除了尽好书院山长之职外,一边讲学论道,还一边撰文著书,写下了传世的<游秦望山记>、<南山十五记>、<重修谯楼记略>、<越望亭诗集>等著作,《中峰文集》由唐顺之选刻行世。清文学家俞长城在<中峰文集>卷首题识云:“成、弘二朝,会元皆能名世,文之富者,为守溪、鹤滩、中峰三家。守溪长于议论,鹤滩善于刻画,故高古典硕,望之有色,听之有声;至于游行理窟,自成大家,莫如中峰。中峰融会传注,钻研或问,理足则达,愈朴愈淡,而愈不可及;芒鞵破衲,中有仙骨,非识者不辨。故王、钱之文易读,中峰之文难知。王、钱体正大,中峰格孤高。王、钱之后,衍于荆川,终明之世,号曰元灯。中峰以后,其传遂绝。三百年来,未尝有问津者。”董玘的外甥户科给事中汪应轸对娘舅的评介是:“公性耿介,与人寡合。居官廉慎,守法不为苟同。为学已精思实践为主,虽博极群书而不轻著述,故论学必本先儒不为异说以惑世,诗文典雅不事斧削而自正。在史局侃侃持正笔削严而有体,侍讲经筵竭诚正色,辩析经义务启沃上心数。谢事归乡,闭门养晦,足迹不至官府。”在董玘的影响下,他的孙子董祖庆是绍兴郡学三顶儒巾之一,三子一婿先后登第。他的会孙董懋策,字揆仲,号日铸,得家学真传,精于易理,称为日铸先生,设帐与绍兴蕺山之东授徒讲业,四方从学者数百人。人多学舍不足,租屋接纳学子。每月初考核学生成绩,试卷弥封,文字又互换誊抄,然后按文理品评等第。懋策教授认真,考核严正,时人比作宋代朱熹在庐山讲学之百鹿洞书院。
中峰书院从正德十二年(1517)创办始,到山长董玘去世办了将近三十年,以后的命运没有文字记载可查,所以我也不敢妄自揣测。环顾三面群山,起伏连绵,苍翠欲滴。南面是滔滔曹娥江与琵琶洲,琵琶洲上那棵晋朝的古樟依然华盖重重,历经千年风雨而仍旧舒展着雄伟的身姿,傲立洲上。董玘和他的众多学生肯定也站在书院的门口,眺望过曹娥江上舟来楫往,眺望过江对面那株晋朝的樟树。再想及东晋谢氏一族,在东山上也是无限的飘然尘外啊。现在呢?一切如流水而逝,所有物事烟消云散,想找找遗迹也是困难重重。如果要用现代人的目光重新注目和审视上虞书院文化的话,那必不可少的是里面透露出的思想与文化的内涵能否被我们关注,被我们所再次激发出来。可是我们却很少去感悟这种重要的书院文化,并且逐渐在所谓的快餐文化包围中失去了它的精神凸显,这是整个上虞文化的一个缺失和遗憾。面对上虞的古书院群体,今天失落的不仅仅是对书院文化探寻的气度,而是喧嚣浮躁中不能找回的文化印记。
2009.1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