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齐物论释》的时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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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齐物论释》的时代价值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王晓洁　




《齐物论释》是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的经典之作，被誉为“一字千金”。此书是章太炎哲学思辨的最高点，在其学术体系中具有承上启下的地位，在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统一中蕴含着他一生极富创造力的思想和理论，具有鲜明的时代价值。


在《齐物论释》诞生以前，章太炎在庄子学研究中比较著名的作品是《庄子解故》。章太炎曾说：“余念《庄子》疑义甚众，会与诸生讲习旧文，即以己意发正百数十事，亦或杂采诸家，音义大抵备矣。”可见，《庄子解故》是章太炎为学生讲授《庄子》的结集之作，其用心在于厘清当时人们对《庄子》文本中概念、命题的疑义之处，为《齐物论释》的成书奠定了基础。


《齐物论释》运用以佛解庄的方式，用“人我法空”解读“吾丧我”，用“名相本空”解读“指与非指”，用“无尽缘起”解读“万物与我为一”，用“生死轮回”解读“庄周梦蝶”，表达了自己“不齐而齐”的哲学思想，即“齐物者，一往平等之谈，详其实义，非独等视有情，无所优劣，盖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乃合齐物之义”。由此可见，章太炎眼中的“齐物”是泯除了心识的执着、分别而得到的。在此基础上，世间万物没有优劣之分，是平等的，这样的平等是尊重差异的平等。此外，《齐物论释》还在思想史上呈现出独特的理论特色与学术个性。首先，它在本土固有的文化框架下，注入西学元素，引入佛教思想资源，呈现出开放多元的理论风貌；其次，它从形而上的高度浓缩了应世佛学的各种理念，是晚清应世佛学之代表；最后，它还是“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相结合、文字训诂与义理阐发相结合的典型体现。


当然，《齐物论释》不仅在学术思想史上具有重要价值和里程碑意义，而且在其平等哲学的观照下，章太炎也在书中表达了他的济世理想，从真俗二界的连接建构起了自己的齐物哲学，彰显了浓厚的经世情怀。


具有鲜明实践指向的道德观


章太炎向来关注个人的道德，尤其是乱世之中革命党人的道德。在他看来，“无道德者不能革命”。章太炎在给梦庵的信中说道：“近世又益昌言功利，而热中利禄者，以宪政为干进之阶，虽此革命党中，能严严如泰山者几何？乘坚车，策肥马，衣服惟恐不丽都，发鬘惟恐不膏泽，去朴质之风，而近浮华之习，革命者将安赖此？欲与枯槁之逸民既不可得，亦不足以应急务。”可见，在章太炎看来，部分革命党人热衷于功名利禄，早已将使命抛之脑后，没有道德的约束，革命怎有成功的可能？基于此，他在《齐物论释》中用佛教的“生死轮回”来解读庄子的“庄周梦蝶”，认为庄子对待生与死，持有的是无所分别、不执着的态度。章太炎直接将庄子判摄为“大乘菩萨一阐提”，用其所具有的大悲阐提精神来建设新的革命道德。章太炎认为，如果革命党人能够有“大乘菩萨一阐提”的精神，破除对自我的执着，破除对生死的执着，就可舍生忘死地投入革命洪流当中去，如此民族才有希望。不仅如此，章太炎还将这种大无畏的革命道德扩展到每一个中国人的身上。他说：“今之革命非为一己而为中国，中国为人人所共有，则战死亦为人人所当有。”他希望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这样的革命道德。《齐物论释》中蕴含的道德观，对于当今提升国民素质、促进社会和谐稳定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和谐共生视域下的文化观


章太炎在《齐物论释》中认为，“原夫《齐物》之用，将以内存寂照，外利有情。世情不齐，文野异尚，亦各安其贯利，无所慕往。飨海鸟以大牢，乐斥鴳以钟鼓，适令颠连取毙，斯亦众情之所恒知”。可见，章太炎和谐共生的文化观念是建立在“不齐而齐”的齐物哲学之上的。章太炎认为，文化是共时性、多元性的存在，各民族文化都有自己的特色，无法用统一的标准来判定文化的优劣。但在清末民初，西方列强打着“文明”的旗号对中华民族进行侵略。对此，章太炎在《齐物论释》中说道：“世法差违，俗有都野。野者自安其陋，都者得意于娴，两不相伤，乃为平等。小智自私横欲，以己之娴，夺人之陋杀人劫贿，行若封豨，而反崇饰徽音，辞有枝叶。”他明确提出，因为文化有共生性，所以文化本身并没有文明与野蛮的区分，各民族文化都应当相互尊重，不应有文化霸权思想的存在。章太炎在《齐物论释》中表现出的和谐共生的文化观，从根源上对西方列强的侵略行为进行了揭示与抵制。


关于章太炎这一文化观的价值与意义，乌目山僧黄宗仰在《齐物论释》后序中说：“以为《齐物》者，一往平等之谈……今太炎之书见世，将为二千年来儒墨九流破封执之扃，引未来之的，新震旦众生知见，必有一变以至道者。”可见，同时代的学人对章太炎的共生文化观对后世具有的深远影响进行了精准预判。姜义华认为：“最近，一个非常热门的话题，是如何建立起不是继续依傍他人，而是真正符合中国实际、世界实际的现代中国学术话语体系。在讨论这一问题时，不能不想到一百多年前章太炎这方面的努力与思考。”章太炎和谐共生的文化观，使得各种文化和学术都获得了自身存在的合理性，不仅挺立了中华民族文化的主体性，还有利于构建中国自己的话语体系和知识体系，有效避免了如近代中国一般在文明与野蛮的分界中妄自菲薄的不良局面。


“自尊独立”与“尊重差异”的个人价值观


在《齐物论释》中，章太炎倡导的“不齐而齐”的平等观，在人的价值层面体现为两个方面：从内部看，涉及个人对自我价值的实现，章太炎用“人无智愚，尽一曲之用”概括之。每一个人都要明白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不论资质如何，都要将自己的价值充分发挥出来，实现个人的自尊和独立。他认为，“人本独生，非为他生。而造物无物，亦不得有其命令者”，强调了个人的自主性。从外部看，章太炎认为要尊重个人的差异性，因为并没有统一的标准来审视每个人的高低贵贱。他尤其批判了公理对个人的抑制：“言公理者，以社会常存之力抑制个人，则束缚无时而断……以社会抑制个人，则无所逃于宙合。然则以众暴寡，甚于以强凌弱。而公理之惨刻少恩，尤有过于天理。”公理对人的抑制根源在于其持有统一的标准，在此标准之下，个人没有独立自主可言，遑论价值的实现。可见，章太炎认为，个人价值的实现离不开尊重个体差异的社会秩序。章太炎关于个人价值的这一思想，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回到当下社会来看，由于个人资质、生长环境、工作平台等方面千差万别，社会对于每个人的要求不可能千篇一律，对每个人的评价标准也无法做到整齐划一。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的良性发展与个人价值的充分实现，离不开社会对个体差异性的认同与尊重，这就要求社会形成保障个人价值的整体氛围与良好机制。需要强调的是，章太炎并不是将个人与群体对立，而是主张在充分发挥个人价值和自主性的基础上回归群体利益。他说：“夫人独必群，不群非独也。”个人是群体的基础与前提，最终的导向是群体。近代关于个人价值的觉醒和实现有充分的讨论，总体还是遵循“小我”归依“大我”的原则，“小我”价值的实现是为“大我”的良性发展服务的。这充分体现出近代知识分子在坚守传统理念的前提下对现代思想的吸纳与整合。


总体而言，《齐物论释》虽是一部哲学著作，却同时体现出章太炎浓厚的济世理念，对于当前的社会道德建设、民族文化发展、个人自我价值实现等方面均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启示意义。


（作者系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