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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继孝:怀念王世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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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31 20: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方继孝:怀念王世襄先生


来源:《随笔》  方继孝 


王世襄先生字畅安,出生于一九一四年五月。今年的五月,是他老人家诞生一百一十周年。在此之际,我的脑海里清晰地出现了当年去王宅拜望和多次在电话里畅谈的情境。





岁月悠悠,时间如水。王世襄先生是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离世的,距今已经十六个年头了。我清楚地记得,他老人家逝世的消息,是我在昆明出差的时候得知的。那天是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头天的晚上,也许是高原反应,我头痛、眼胀,难以入眠,于是想了很多回京需要抓紧去做的事情。其中的一件,就是一定到医院去看看我非常敬重的王世襄老人。谁承想第二天,我便接到了马思猛大哥的电话,他告诉我王世襄老人已于十一月二十八日逝世了。知道了王老离世的消息后,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在昆明的几天里,脑子里时时浮现出王世襄先生与我闲谈时的情景。


回到北京,我当即与马思猛兄晤面,在他向我谈到他去医院看望畅安老人的情况时,我和思猛兄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泪水。之后,我们两个回顾了思猛兄首次拜望他老人家的起因,和我俩同赴王宅的经过。


马思猛兄是著名学者、民国时期曾任北京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新中国首任北京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先生嫡孙,著名戏剧家马彦祥先生长子。马、王两家是世交,马衡先生和王世襄先生的父亲王继增是南洋公学同学且交谊深厚,并曾受聘任故宫顾问,协助院中的外事工作。马衡先生是看着王世襄长大的。一九四五年八月,日寇投降,文物清理损失委员会成立,受马衡和梁思成两位先生推荐,王世襄参加了“清损会”平津地区办公室的工作,并任助理代表。当时,王世襄先生正是风华正茂的二十多岁小青年,精力充沛,又对文物有浓厚兴趣,所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清理文物上。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与同仁一起干了六档子在中国近代文物史上可圈可点的大事,为国家追回数千件珍贵的文物。一九四六年七月十日,王世襄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


新中国后,王世襄先生在故宫博物院工作时,颇得马衡院长的赏识和提携。据马思猛先生说,马衡、马彦祥父子去世以后,马、王两家也就断了往来。


马、王两家的再次来往,是缘于马思猛先生所著《金石梦,故宫情——我心中的爷爷马衡》一书。这一年是二〇〇七年的春天。


我是《金石梦,故宫情——我心中的爷爷马衡》一书从初稿到成书的全程参与者,也是我把这部书稿推荐给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资深编辑王燕来先生的。书稿最后一校,我、思猛兄和责编王燕来先生再次晤面时,王燕来提出可以找一位曾经与马衡先生交往甚密的人写个序,于是思猛兄便思考起来,思来想去,只有王世襄先生健在了。就让王世襄先生写吧,思猛兄脱口而出,我和燕来先生都举手赞成。当天的下午,思猛兄拨通了多年没有联系的王宅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王世襄先生。思猛和他老人家寒暄数语并简要介绍书稿的内容后,便提出请老人家为书写序并题写书名的请求。王世襄先生闻听之后很高兴,但因眼睛不好,写序没有接受,不过答应题写书名。


这时,我正在整理收藏多年的陈梦家先生旧存的书信、手稿等资料,知道王世襄先生是陈梦家先生生前最好的朋友,于是我有了与思猛兄一同到王宅拜访他老人家的念头。当我和思猛兄谈到我的这个想法时,思猛兄当即表示,他会和王世襄先生提起,他老人家同意后再确定赴王宅时间。





早在十几年前,我就有了到王老府上拜望的念头。那个时候,我正在做陈梦家先生往来书信的整理和研究,许多事情搞不明白,也查不到资料。由陈梦家先生生前所用的通信录记下的王世襄先生的电话,再想到读过的王世襄先生满怀深情写下的《怀念梦家》的文章,我想,探究梦家先生的生活情趣及其社会交往方面的情况或许请教王世襄先生便可清楚了,但苦于无人引见。


随着研究的深入,在读陈梦家先生与夫人赵萝蕤的来往书信中,发现许多信中都谈到陈梦家先生购买明清家具的过程,在陈先生的夫人赵萝蕤保存下来的家用账上也有购买古家具和古董的开支明细。二〇〇三年秋,王世襄先生编著的《明式家具珍赏》出版,我当即买回一册。据王世襄先生说《明式家具珍赏》图录中有三十八幅,是承蒙赵萝蕤先生允许用陈梦家先生旧藏拍成的。于是,我以梦家先生信中提及购置古旧家具为线索,与王世襄先生所编《明式家具珍赏》所选陈氏旧藏对照,几乎都有呼应。不过,因梦家先生信中所述家具名称与《明式家具珍赏》所注不同,个中原因我不甚了了,因此与王世襄先生晤面请教的念头愈加强烈。


好梦终于成真。二〇〇七年五月十日,我接到了思猛兄的电话,他说王老电话约他五月十一日上午十点,赴王宅取《金石梦,故宫情——我心中的爷爷马衡》一书的题签。在电话中,思猛兄向王老介绍了我,并着重介绍了我收藏许多名人手迹,特别是收藏了陈梦家、赵萝蕤夫妇的书信、手稿等物的情况。据思猛兄说,王老听了以后,极感兴趣,欢迎我与思猛兄同赴王宅。


二〇〇七年五月十一日上午十时,我和思猛兄在东岳庙牌楼前聚齐,步行到达王老寓所,门是虚掩上的,轻轻地敲门后,随着老人响亮的“请进”声,我们应声而进。王老时已九十三岁高龄,但精神矍铄,举止言谈,很难让人把他和九十三岁高龄联系到一起。


刚一落座,王老即把已题好的书名交给了思猛兄。思猛兄顺势将我介绍给王老,并呈上了拙著《旧墨记》,还特意翻到《马衡〈附识〉谈“易案”》一文,讲述给王老听。王老随即问我:书上的手迹都是你收藏的吗?我说“是”。出人意料的是,他的下一句问话,居然直接提到了陈梦家先生。王老说,前几年他在《中华读书报》上看过一篇文章,说潘家园曾有一批陈梦家的书信不知被谁买走了。我告诉他老人家,是我买走了。王老听了之后,很是惊讶,说,你可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接着,王老非常详细地询问了梦家先生往来书信的写作时间和内容。当听说陈梦家的通信簿记有“文革”以前他家里和单位的电话时,老人很激动。由此,直到我们离开王老的家,我们的话题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陈梦家”。


接着我的话头,王老向我们说起了他和陈梦家的交往。言语中对陈梦家先生的学问、人品、收藏极为赞赏,对梦家先生的遭遇深表同情,对梦家先生英年早逝甚表惋惜。


当我问及梦家先生写给夫人信中所及明式家具的名字为何与您所著《明式家具珍赏》不一样时,王老笑着告诉我,家具和人一样,有俗名和学名之分。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地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不忍心让已经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人太累,就提出告辞。王老似乎意犹未尽,继续和我谈论他和陈梦家先生一起探讨明清家具的往事。当我告诉他拟编著《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一书,并提出请题书名时,王老痛快地答应了,并让我留下地址和电话,说写好了就通知我来取。真的该走了,我居然忘记了王老家门上贴的提示:不要请王老合影、不要请王老题字的“约法三章”,提出与王老合影,老人愉快地答应了。





说实在话,那天去王老家里拜访,随口说出请老人为我拟编著《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一书题写书名之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一是我的工作太忙,一时半会儿的也顾不上去整理和撰写;二是我见到王老后的第一感觉,是他老人家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一定就能题写。谁承想,一周后,五月二十三日的上午,我接到马思猛兄的电话,他告诉我王老已经题好了《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的书名,让我自行到王宅取。还告诉我,老人病了,卧床不起。当即从家里出发,直奔王老的寓所。这次王老病得不重,头脑清楚,题字放在了一个信封里,我取了题字,不便久留,便匆匆离去。


离开老人的家,我的心里很是茫然。老人的身边只有一个儿子,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真担心没有人精心侍候,加重老人的病情。


回到家里,我小心翼翼地把老人为《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一书题写的书名,装在了一个镜框里,摆放在我的写字台上。看得出来,王老是很重视这个题字的,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也很有力,是饱含真情的。


当天晚上,给王老家打电话,再次问候并感谢。王老告诉我说,自己早已不做给人题字的事情了,但这次是非写不可,不过,这次一病,恐怕以后想写也写不了啦。当我告诉王老,我已经把题字放进一个老红木镜框里暂时存放时,老人说本来应该用宣纸来写,因很长一段时间没动笔墨了,家里又没有现成的宣纸,只好用洋纸凑合了。我问他病情,老人跟我说,其实这次的病并不重,只是年龄大了,恢复慢,至今也没有好利落。我说,凭您的底子,很快就会恢复的。王老笑了。我随即说:前几天翻出一封陈梦家先生早年写给赵萝蕤的信,里边提到养鸽子的事。王老很是兴奋,告诉我,有一个时期陈梦家的确养过鸽子。


因怕打扰王老的生活规律,尽管时常挂念着他老人家,可我从来不轻易地打电话给老人。有时,打个电话也只是简短地问候。最长的一次是王老打过来的。


那天是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天)的上午,王老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说话声音洪亮,底气很足。他先是问我《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的进展情况,我说:因为涉及的人和事很多,一时半会儿的恐怕完不成。王老平静地说,不用急,慢慢写。我又说,好在《碎锦零笺》一书马上要出版了,书里有一章《陈梦家往事》专门写了您和梦家先生的交往故事,您题写的《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也收录进去了。老人很高兴。我还告诉他老人家,最近我在西单图书大厦,买到了您的《自珍集》,在三联书店买到了《奇人王世襄》一书。老人听了笑得很开心,说:本来书名不叫这个,是三联书店的编辑说叫《奇人王世襄》更引人注意,我也就同意了。


王老那天谈兴很浓,我们由《自珍集》谈到《明式家具珍赏》一书。王老说起拍摄陈梦家旧藏明代家具的过程时感慨不已。一是当他赴赵宅拜访赵萝蕤大姐并提出要拍摄陈梦家先生所藏明代家具时,得到了她的全力支持。二是他在陈梦家在世时,虽然曾来过陈宅,看过陈梦家先生所藏,但此次在赵宅和钱粮胡同陈宅仔细挑选拟选用的家具时,依然惊叹不已。陈氏藏品不但在数量上洋洋大观,且品类齐全。最终选定拟收录到《明式家具珍赏》的三十八件,都是品相上乘,材质为黄花梨或紫檀的精美绝伦的明式家具极品。


因拍摄工程复杂,不仅是拍摄外部形状,还要拍摄家具的局部特写,还要实测并绘图,拍摄时间长达数月。为此,王老和老木工祖连朋师傅、摄影师张平及协助人员,一次次到钱粮胡同陈宅和大佛寺赵宅,把要拍摄的家具从屋子里搬到院子里,擦干净后,先由祖师傅检查一遍,有的需要小修小补,祖师傅会马上修整,然后抬到背景纸前拍照。据时住陈宅的陈梦家的胞弟、著名的地质学家陈梦熊先生次子陈泽行回忆,王老他们在钱粮胡同拍照时正值暑天,王老已年届七旬,但看起来身子骨硬朗,干活不惜力,真是禁折腾。其他的人同样是汗流浃背。在陈宅拍摄的时候,赵萝蕤先生有时也会来看看。在赵宅拍摄时,赵先生总是为王老他们几位沏好茶水,在旁边看着王老他们忙活。有时拍摄到某件家具时,王老还会和赵先生说起当年陈梦家先生购买这件家具时的往事,赵先生总会补充一些那时陈梦家得到这件家具时的开心情景。在拍摄期间,会做一手好菜的王老会带上炒菜锅、切菜刀和各种材料,亲自下厨烹饪。此时,赵先生会打打下手。王老回忆说,那时赵紫宸夫妇已经离世几年了,赵宅只有赵萝蕤和大弟弟、大弟媳居住。赵先生仍然住在她的小西屋,只是原来的门厅经改造变成了客厅。


说到这里,王老停顿了一会,若有所思,然后说,赵宅里总共三个人,但一日三餐各吃各的。在赵家拍照时,王老曾亲自下厨为萝蕤大姐做饭。在厨房里,王老看到,赵先生和她的大弟弟、弟媳合用的厨房里,厨具和米面、油盐酱醋都是各备一份。面对如此情景,王老甚是不解:萝蕤大姐受过刺激,精神时好时坏,身体也不很好,照顾自己是有困难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大弟弟和弟媳却还让她自己另立炉灶。





王老和我还有一次长谈。这次的主要话题是当年他之所以卖掉自己珍藏的明清家具的苦衷。王老说,他被平反后,在“文革”中主动让国家文物局“抄走”的明清家具等物均亲自领出,运回到东城区芳嘉园十五号后院私宅。这所宅院是他的父亲王继增先生,任北洋政府外交部政务司司长之职时,买下的一处独门四合院,此后王家一直居住于此。新中国成立后,曾让出一部分产权归房管局,而后院北房和东西耳房留下自住。“文革”中,王老下放到陕西咸阳不久,王宅拥进了八户人家,私家小院顿时成了一座大杂院。王家的住房大部分被他人占住,住房内的家具等物只能堆放在仅有的一间北房和耳房内。“原来我家的平房防火不好,有隐患,特别是有一个打铁的铺子,总是冒火星子,一天到晚的提心吊胆。”为此,王老在国家文物局致函市房管局领导仍不能退还他人侵占房屋的情况下,亲自致函时任东城区委代书记、代主任张树藩,请求落实房屋政策,但始终没有得到落实。面对着一屋子的明清家具、字画等珍贵收藏,王老愁眉不展,而且想不出办法来解决这个天大的难题。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一个香港的朋友说可以帮忙找个单位收藏(上海博物馆),王老思考了几天之后,最终答应了,“条件是,给多少钱都行,就是都要捐给上海博物馆一家,不能失了群儿。人家答应了,还有什么说的。”


这次我和王老的交谈差不多有三四十分钟。最后,王老说:“我反正活不了几年了,你能写,希望将来把我的这个事儿写出来。”我答应了他老人家。遗憾的是,二〇二一年八月,我将写好的《致函政府讨住宅,石沉大海》一文发表时,他老人家已经离世十二年了。


自打这次长谈以后,隔些日子,我总会打个电话问候他老人家。再后来,听思猛兄说他老人家病了,住进了北京医院。本来一听说王老住院,我就约马思猛兄同去看望,但几次联系都没获得王老家人的同意,我们俩很无奈,只好约定,一俟老人出院,定去家里探望。遗憾的是,他老人家最终没能出院归家,在医院病逝,享年九十五岁。


当我在昆明接到马思猛兄的电话,知道王老仙逝的消息时,当即就说,我会马上离开昆明返京,参加老人的追悼会,为老人送行。思猛兄沉痛地说,他老人家去世后,遗体已经火化了,遵照他老人家的遗嘱,不开追悼会。


王老住院期间,没能去探望,仙逝后又没能送行,心里觉得很是对不住他老人家。


今年是王世襄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写下以上文字,以为纪念。


此时此刻,我脑海里浮现出与已经故去三年的思猛大哥交往的点点滴滴,谨以此文一并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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