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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与世界对话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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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31 19:56: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范小青:与世界对话的方式


来源:《东吴学术》  范小青 


看到有一个A说,她的一个朋友B,但凡听她说了什么事情,比如去了哪里旅游,比如购买了什么物品、结识了什么人物,过一阵,B就会把这些事当成她自己的事再反过来说给A听。开始A以为B是在跟她开玩笑,后来发现B其实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情是A跟她讲述的。假如A把事情戳穿,比如把具体的人名、地名、物品照片、旅游地照片之类给B看,B的反应却是含糊的,顾左右而言他,既没有戳穿谎言的尴尬,也没有纠正错误的恍然。


这算是什么事情呢。


我们且设立一个A没有瞎说的前提,那么B是怎么回事呢?


记忆模糊,错把别人经历当成自己的?


喜欢炫耀,硬把别人经历当成自己的?


说谎成性,谎言戳穿无所谓?


素质低下,智商低下,外加记忆一塌糊涂?


精神分裂?


一种新型病症?


……


你确定B是哪一种呢?


你能确定吗?


即便你就是A,有B这样一个朋友,恐怕也只能莫名其妙了。


套用一句老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什么人也都有。


何况我们的现状,早已经从“林子大”,变成了“林子大乱”。


世界已经不是我们所认识、所理解、所以为的样子。


许多我们亲身经历的事情,我们已经无法判断它们的真实性;许多我们亲眼所见的状况,让我们不再信任自己的眼睛。


世界变了。


读到一本书,《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智利作家本哈明·拉巴图特的短篇小说集,写了五个科学家的故事。


其中第一个故事的题目是《普鲁士蓝》,写德国化学家哈伯的故事。哈伯是一战毒气袭击的筹划者,德国战败,在逃亡途中听到自己获得诺贝尔化学奖的消息——他发明了从空气中提取植物生长所需要的最主要营养物质“氮”的方法,使得粮食产量大幅提高,世界人口得到爆发性增长——但实际上,哈伯最初提取氮气,不是为了消除饥荒,而是为了让德国在被切断原材料供应后,仍然有能力生产火药和炸药。因为哈伯的氮气,一战被拖长了两年,好几百万人因此遭罪。一战后,哈伯仍然作为德国的物理化学研究所和电化学研究所所长,积极研制新物质,比如利用氰化物研制了一款气体杀虫剂。几年后,被希特勒纳粹军团用到毒气室,杀害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包括他的妹妹、妹夫、外甥。还被德军作为“兴奋剂”,德国战败后,又成为德国官兵的“自杀药丸”。


小说很简洁,只写了一份绝美的颜料却催生出剧毒,杀虫剂成了杀人剂,又成了自杀剂,一个发明毒气的战犯因为解决饥荒而得诺奖。


对于这样一篇小说,我们读出了什么?


事出有因,有因必有果?但是今天我们看到的许多现象,已经无法用这样的曾经是铁打的逻辑来解释了。


真相也许会被掩盖,但它一直就在那里?未必。也许是在那里,也许根本就不在那里。你若深入了解探索,你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宇宙,把很多过去不可联想的原因组合到一起,就是“普鲁士蓝”的故事。


是非总有定论?也许曾经是,但现在不一定了。所谓的“公理”,更多场合,已经成为了利益和立场的工具。


……


世界变了,变得不一样,变得很奇怪,变得无逻辑。


但又不是简单的一是一二是二那种不一样,不是莫名其妙的那种奇怪,它暗含着许多矛盾和吊诡。


历史的矛盾和世事的吊诡,让我们不断怀疑自己的判断,不断产生疑问,到底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矛盾和吊诡?造成了如此的不可捉摸?


我们真的不再理解世界。


也许,从前我们也并没有理解世界,至少没有完全理解世界,但是我们以为我们理解了世界,所以我们经常会以上帝的全能视角写作,我们会高高在上地写出我们可以断定的这样或那样的人物和故事,然后说,你们看吧,世界就是这样的,世界就是那样的。


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我们已经知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


我们不再理解世界,所以,我们与世界的对话,也跟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起追求这个世界的可知,承认和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可知,那是更难、也更重要的事。


我们再也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了,我们懵了,我们怀疑,我们迷惑。所以,我们要承认自己的局限,在写作中,我们不再扮演全知全能者,不再以“文学揭示生活的真相”自居。


揭示真相,不一定是写作者能力所及,但发现谬误、剖析谬误、寻找真相,是我们永恒的追求。


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重新调整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我们的写作,也需要调整。这种调整,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对世界的重新理解、重新认识、重新思考所带来的写作上的变化。


于是,我们的写作,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写作,它可以是一种技巧、智慧甚至是游戏,但它一定更是作家对于世界的理解。倘若这种理解,在今天成为了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很可能恰好给文学、给写作者留下更多可以伸展的可能性和全新的创造。


破除对“真实”的迷信,但不是虚无,不是认怂,而是调整我们与世界的关系,调适我们与世界的对话。


最近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漂去漫山岛》,写一个旅游团,因为抵达了错误的码头,因而偏离了规定的线路,应该去一个海岛漂山岛旅游,结果上了另一个海岛漫山岛。大家依旧玩得开心,依旧拥抱大海,拍照晒图,如同仍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难道就没有人发现上错了岛,难道就因为岛上一个草体的“漫”字写得有点像那个“漂”字,整个差错就消解了吗?


当然会有人发现的,但是发现以后会怎样呢?


当人们发现了差错,通常会有两个极端。其一,旅客可能会抓住导游和旅行社的错误,情绪亢奋,大做文章,上纲上线,要求赔偿等等等等。


另一种就是众人的麻木,无所谓。


我写的是后一种,麻木。几乎所有的游客,无论发现了错误还是没发现错误,一律沉浸在海岛游的享受中,至于这个岛与那个岛的区分,海岛还是湖岛的差别,小岛或是山村,以及各处的乡村游、农家乐,无需顶真确认,甚至有人认为漫山岛其实早已沉没了,那也无所谓。


荒诞、模糊、不确定、无逻辑、无因果,不是来自艺术的想象,它们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文学是对现实的反映,但是现实如果模糊了,文学怎么办?可以创造一个理想的、清晰的、纸上的现实,或者,也可以真实地呈现出世间的模糊现状?


文学是对现实的反映,如果现实是充满疑惑的,文学怎么办?自信地给出明确的结论,还是和读者一起思考?


这是我对自己写作提出的问题,留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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