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咀嚼生命细部的“甜”——周簌《在我的故乡酩酊大醉》的诗意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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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13 20:24: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咀嚼生命细部的“甜”——周簌《在我的故乡酩酊大醉》的诗意印象


来源:《创作评谭》  迟 牧  


继《攀爬的光》之后,周簌“诞下”了自己的第二部诗集《在我的故乡酩酊大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该诗集共收录一百八十二首诗作,写作时间横跨了四个年份(2018—2021年),分作“在我的故乡酩酊大醉”、“小镇生活”、“时间无有深情”、“隐秘的爱”和“野花、构棘及其他”五辑。


欣喜之余,周簌却仍自谦说“因为活不成一首诗,所以写一堆灰烬”。与其说她谦恭而内敛,不如说是从容而坦然,这既有她作为青年诗人的智性,也有作为女性的知性和感性。她把诗放在了生命和精神的高处,却将本心系于不断朝诗意、诗性抵近的修炼过程,甘愿在关于“灰烬”的“涂鸦”中获得一种怡然自得之趣。但不容忽视的是,灰烬仍有温暖的光。这光不仅温暖周簌自己,也能不经意间照亮读者的某些瞬间。


真正的诗写者,都深谙并深信,写作应当也必然是面向“无限的少数人”。周簌的诗歌写作,也具有这种自觉意识和自信态度。而在诗的镜像中,她以何种面目示人呢?我想,最主要是一种充满“甜”性的面目。


这种“甜”,让人想到了诗人张枣的阐述:“诗意最迷人处在我看来就是圆润、流转,不是二元对立。汉语的‘甜’是一种元素的‘甜’,不是甜蜜、感伤,而是一种土地的‘甜’、绿色的‘甜’……中国诗歌有别于一切诗歌的真正奥秘就在于此……它唤起了对待消极的心境之美。”[1]《在我的故乡酩酊大醉》这部诗集,也充溢着汉语的、土地的、绿色的“甜”,以及对待消极时的心境之“甜”。正如她写枇杷“甜在最高的枝头”(《拥有》),巧用一个“甜”字,便诗意玲珑,摇曳生姿,更透露出了周簌的生活情调、精神意志。这也是称其诗“灰烬仍有温暖的光”的重要原因。

一、“此时,我的故乡就是你的故乡”


这部诗集,最“甜”的养分源自乡土,孕于山川,又融入日常。首先,需要提及的便是诗集中的同名诗作《在我的故乡酩酊大醉》,“辑一”亦用此名,以示开端总领之意。稍加比较,就会发现,放到整部诗集的写作序列中,《在我的故乡酩酊大醉》一诗的完成时间(2018年7月16日)属于较早阶段。该诗也早早呈现出了周簌的情感风貌和精神剪影,集中于对故乡、自然和往昔的深情眷恋、真率表达,这也成了她一以贯之的写作理念和偏好。她不仅对故乡风物有细致入微的体察和捕捉,而且直抒胸臆地写下“此时,我的故乡就是你的故乡/我的老父是你的老父/谁与你同享我故乡的暮晚/谁就将陪你酩酊大醉一场”(《在我的故乡酩酊大醉》),足见周簌敞亮开阔、超脱不俗的格局。这种将故乡毫无保留“分享”出去的胸次,恰恰证明诗人广博无私的真挚与良善。


因此,乡土气息弥漫在这部诗集的大部分作品中,其中尤以赣南的风物书写为多,共同构成了一份故园“悲欣录”。如其笔下的南崆峒、郁孤台、南山、贡江、梅岭、魁星塔和苏步街等,都是赣南的典型地理坐标,又勾勒出诗人自身的部分游历轨迹和精神版图。而香樟、野酸枣、山茶、芭茅草、鹧鸪、梯田、田埂、簸箕、犁耙、莳秧、采莲船、唢呐、水烟等,不胜枚举的山野田园物象,很多都有乡居的烙印,又联结起诗人的亲朋、故人和旧事,织成一段充满诗情画意的乡土锦绣。


可以说,在乡土的滋养、护佑和羁绊下,周簌的心境是通往自然的,代表着“一种纯正的中国审美”(侯马语),而这也是其性情所向。她的许多诗题就直接流露出对自然的钟情,而又有更多诗作将目光聚焦在对自然事物的描摹上,颇有细致入微、渗于神理的朴实质感。如“那落在微紫苦楝花上的雨/有跌宕起伏、纤细的呼吸”(《那枝最洁白的杜鹃》)、“几滴雨水,砸落在我前额/瞬间,我感觉自己浑身长满青苔”(《低垂的花钟》)、“夜那么静/我沉默的声带上爬满了秋虫”(《夜宿上堡》)和“她湿漉漉的目光/像雨后的空气”(《上傅村》)……若不是对自然有着真挚、细腻的情愫,是决然不能写得如此温婉、轻盈而又动人心弦的,这正是诗人神与物游、物与心通的微妙体现。


与此同时,诗人也有意无意地将自然世界与红尘生活进行比较,在二者的罅隙和隐隐对立中,更为强烈地彰显出其崇尚造物、心向山水的审美趣味。如其《贡江即景》写“暮色苍茫。日子显得那么陈旧和贫乏/而每一片打捞上来的波浪,都是鲜活的”;《一枚太阳胸针,从胸襟上滑落》写“一枚太阳胸针,从胸襟上滑落/面前的远山松弛了下来”……既有自然的感受,又不失生命的体验。并且,诗人在思考自身与自然关系的同时,也不忘对自然、宇宙进行思索与追问,如“我在等夜色陡然覆盖我/或者我覆盖夜色中的一小块深渊”(《暮晚》)、“漫天大雨,它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暴雨》)和“飞鸟,是时间亘古的标本。而天空/拥有一道无法缝补的裂隙”(《九月》)。周簌所青睐的自然,既关系着个体状态的自在,更根植于人生命本意的自由。这正印证了谢冕先生的赞许——“她写着坚韧的诗句,她寻觅静谧中的诗意”。而在精神世界日益逼仄、压抑的现代文明下,周簌也投射出深情的怀旧目光,向往着“发明另一种生活”,“从嘈杂的生活退出去/从风驰电掣的快,回到马车的慢”,将自我的心境、生命都“引向一条寂静的河流”(《另一种生活》)。


二、“在生活的对立面,时间教给我们忍耐”


或多或少,诗歌与生活都有着互文性关系,或者说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互通,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人诗互映、互证的指向。同时,又需要诗人平衡诗歌与生活的关系。“活成一首诗”永远是一种需要不断抵近的理想,诗人必须时刻留意的却是“从生活的磨损中找寻精神的支点”(周簌语),这也是从生活中萃取“甜”分、提升“甜”度的体现。


《在我的故乡酩酊大醉》的又一特色,便是周簌现实生活和诗歌世界的双向流动与融合。诗集开篇的《夜宿九成山舍》便极具代表性。此诗以“在生活的对立面,时间教给我们忍耐”这样的议论语、警醒语起首,使整首诗在省悟、哲思的维度上立稳了根基,进而于丰富的叙事、联想中获得了更坚实可靠的领悟:“面对一轮落日/有相同的悲伤,脚底是同一个渊口”,“生活的教诲,如同落日的教诲”,“我们徒有外形”和“皮囊下聚拢的骨骼有秘密的承受”。整首诗既有现实经历的叙事、记录,更有从中提取的生命启示和诗性体悟,而所凝结的诗句便是它们相辅相成的标识。又如《一面湖水》主要叙写“我”暮晚坐在阳台上闲观遐想时,回忆儿时和关于母亲的记忆,最后由血液过渡到安静如“湖水”的灵魂上:“这片刻的宁静/足够重建灵魂的倾颓”。诗人有意将生活叙事和精神叙事交织在一起,使记忆和生活的重新发现、灵魂和诗性的重新塑形都得以实现,而诗中“凉却”、“回流”和“重建”等词,也都强调了该诗的内在流动和双向召唤。


也正因这一特色,整体看来,周簌的诗多呈现日常化的场景,从常识和经验出发,具有明显的生活感与现场感。诗中更多是个人情绪、情感的自然流露,以即兴、抒情、达意、明志取胜,修辞和隐喻的含量相对较低,极少有雕琢之感。这是她的一种写作模式,或者说诗学趣尚、创作策略,共同指向了她独特的生活状态与生命沉淀。


而除却个人情思的表达外,她同样十分看重亲人的羁绊。祖父(爷爷)、祖母(奶奶)、父亲、母亲、丈夫和女儿等,都是周簌情感世界中不容或缺的角色。其中又对母亲着墨最多,写得最为出彩。如“枯柴噼啪,焚烧着母亲的咳嗽声/我被一缕飘然而至的炊烟,险些呛出泪来”(《返回旷野》),两行诗间充盈着何其丰富、曲折和动人的情境与情愫,极富诗性张力,颇见诗人眼光与功力。书写摘蘑菇的母亲时,又巧妙而细腻地将微如草芥的人与威严暴力的闪电联结在一起,“她电话里喊一句,闪电就在天边亮一下”(《雷雨天气》)。其作为一首短诗的尾声,却因内部蓄而未尽的张力,制造了撼人心弦的留白空间。“母亲,亲情这本书会越翻越薄/但是,雨/总有停下来的时候”(《下雨的早晨》),这样的诗句,足见她对于亲情、命运和人世有着厚实、深刻的认知。


难能可贵的是,周簌同样有着民胞物与的博爱、慈悲情怀,这亦是生命中弥足珍贵的“甜”。如其《缺席》一诗将笔触伸向了“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鲁迅语),却将灼热的目光又汇聚于自我的肉体与灵魂上,最终抵达“悲,从灵魂的偶尔缺席中来”的生命憬悟。《独坐阳台》一诗,也发出了“有些人于命运的渊底,神秘逃脱/永远消失不见。有些人就在那里/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冷酷”的双重审视。在《夜深,闻送亡人唢呐声》一诗中,又对死亡面前“麻痹的沉默”作出了反思与讽刺,并表明了诗人自身低姿态的愧怍,因为自己“还活在人世/抱紧这雨水泛滥的人间”。


而这种悲天悯人情怀,也迁移到对其他生灵的怜惜、共情中。如其《田塝上》赞美田塝上的乌鸦,“你是冬日意志中的一个隐喻/提着时间破碎的斑点,清晰地跳跃”,赋予了乌鸦深刻的哲学意志和人文气息,又进而过渡到诗人自我的体悟上——“我内心散发的孤独/在青灰的天空下,鸦鸣一样扩散”,实现了人与物的融合,也是人文与自然的统一。《雨水记》开篇便写“一只鸽子,在街心公园的雨水里踉跄/翅膀被雨丝拖得,太沉——”,“踉跄”“拖”“太沉”,以及恍如一声叹息的破折号,都极细腻地蕴含了诗人的敏锐感知,有着对生灵的平等体察和精准体悟。


三、“怀抱着整个寂静的苍穹”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偶题》),诗歌写作的中心在于自己(“我”)这个行为主体,创作过程中的酸甜苦辣、得失喜乐,没有人比诗人更有自知之明了。诗歌写作往往为作者提供了一种沉思、反照、内省的镜鉴,写作本身就是一面镜子,诗人能从中发现和唤醒全新、不同的自己。可以说,当下任何一个真正的诗人,都必然面对另一个(或多个)“我”的分裂、对话和诘难。


周簌大部分诗中都会明确出现“我”,整个写作过程、内容都有“我”参与的身影,最后还将诗性的光反照到“我”的身上。所谓孤独、绝望、虚无、焦虑或苦闷,都在“我”身上聚合。如她写“绝望的人从未抱着自己的影子哭泣”“我独自一人享受阳光的垂照/面临内心的困境”(《多么沉静》),“我在等虚无的我,穿过虚无”(《灰色的下午》)。而这种自我的辩驳与省问,在《唯有你灵魂的悲哀,历久弥新》一诗中实现了一种大胆、集中而热烈的抒写;其中“用一个异己手刃了另一个异己”“我已身分两处,从自己的体内抽身”等,简直酣畅淋漓地表明了她的深邃思考和独特个性。


尤其是夜色降临,“诗”与“夜”相互靠近和成全,诗人对于“我”的体认,更有一种“零余者”的自我垂怜、消化和慰藉。如在深夜的孤独和寂静里,步入深情和顿悟的时刻,周簌写道,“安住在人世的背面/我们并不感到孤独/动情的时刻,我们只会抱着对方痛哭”(《小镇生活》),“我们一生将抱紧,这灰烬/必须独自面对,并消化自己内心的孤独/以加深静夜的沉默”(《平衡术》),“我用一整晚的雨落声/抵临你内心的沉默”(《风拂过一切隐忍的孤独》)。而她在《我们喝着夜晚的孤独》中引用黑塞的诗句“没有一个人了解别人,人人都很孤独”,意识到人的孤立、“我”的破碎,引出了生命的焦虑。她也自称是一个“有严重焦虑症的诗歌写作者”。在她许多看似波澜不惊、朴实柔和的诗歌中,我们不仅能窥探到背后的不安、隐忧,且能直接读到她以“焦虑”为名的诗作:《焦虑症》《焦虑》。以《焦虑》为例,全诗仅两行,却充分张扬出了周簌的个性和意志。“我时常感受不到我个体生命的存在/所以我焦虑”,这完全可视为她的生命观和诗歌观。这种“焦虑”无疑会带来个体的痛苦,但同时也使生命充实可感而免入虚无之途。对于现代人,尤其是诗人而言,孤独的焦虑是必然的痛苦,却在一定程度上又是一张必要的“网”、一根必要的“弦”。


不论焦虑与否,世事都在变迁,生命都在消逝。面对“时间”这个绝对的真理,诗人总有无尽的敬畏和感慨。这令人想起现实生活中的周簌。对与“时间”高度相关的疾病、痛苦、衰老和死亡等,她大概有异于常人的感知和思考。可即便经受岁月的鞭笞,发现生命无情的真相,她终未丧失朝向一首诗而活着的勇气与希望。她同时还保持日常写作、阅读、抄经、作画的习惯,兼而有丰富的游历经验。这重源自生命本身的力量和“甜”性,更使人信服她既能诉说“九月,一个充满希冀和悲伤的月份/每一种抵达都有无限可能/我假装热爱生活,热爱石头开花的谎言”(《九月》),又能青春激越,满心期待着“山巅夜色里,怀抱着一把吉他的人/像怀抱着整个寂静的苍穹”(《孤独的尾灯》)。






注释:


[1]张枣、白倩:《绿色意识: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绿叶》2008年第5期。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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