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阳《文学中年》：“及物”之书

管理员

梁晓阳《文学中年》：“及物”之书


来源：青年报　　刘弟娥　　




一


作者在《文学中年》后记中自陈，这本书 “写出了自己想写的前辈的故事，也写出了自己和亲人的人生”。梁晓阳为我们勾勒了天堂山以及北流不一样的人物，他不再单纯地展示乡土中国的人物，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将自己全身心地融入，赋予人物血与肉，同时也融入作者本人深切的情感体验。尽管笔下人物，有如朱山坡、林白一样的作家，凭着手中的笔，努力走出乡村，当他们再一次回望北流，回望乡土的时候，尽管仍有苦涩，但更多的是一曲奋斗者的赞歌；也塑造了如父亲这样的农村知识分子，他工作勤勉，劳动勤恳，但又思想固执，未及退休而逝，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思念与遗憾；同时也有校园人物系列，如老师与同学，均在作者的人生经历中留下了重要的印记。


对《文学中年》的人物塑造，作者没有采用小说的叙事模式，而是以散文的方式来直叙事实与塑造人物，以达到重现乡土与人物的目的。一位作家早年的生活经历，往往建构了作者的认知与趣味，这一点，对于一位散文作家来说，尤其如此。他塑造了一系列充满生活气息的人物，这些印在他心底与脑海中的各式人物，如父亲、母亲、师长、同学、朋友等，作者既不站在道德的高点对笔下的人物指手画脚，亦不仰视笔下的人物，而是与记叙的人物站在同一道德水平线上，使其塑造的人物既有人间烟火气，又可亲可感，就如你我生活中的亲人与朋友。


作者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父亲（《父亲书》）是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人物。在他的笔下，“父亲”这一形象，极具矛盾性，又让“我”一生愧疚、怀念不已。父亲作为乡村知识分子，在前半生中，顶着民办教师的帽子，兢兢业业工作，勤勤恳恳劳作，抚养子女，教育学生。作者在回忆早年上小学时，小学教师的父亲给自己种下的文学的种子，但是，在求学生涯中及工作以后，父亲却因“我”痴迷于写作而恼怒不已。父亲这一形象，自然有着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师的优秀品质，父亲因为“我”的中考与高考，受尽亲戚与村人的讥讽。作为一位乡村知识分子，具有知识分子与农民的双重身份，他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有着朴素的信仰，故而咬紧牙关借债供作者上学；但作为乡村民办教师，他也有自己世俗的愿望，同时也有根深蒂固的偏见，比如对儿女婚事的偏见，对生男生女的执着。父亲的隐忧，既是“我”一生的心结，也是“我”努力向上的动力，同时也是我精神原乡的起点。作者并不人为拔高父亲的形象，也不讳言父亲对“我”的期盼中有着老一代农民的朴素与狭隘，从而使得“父亲”这一形象平实、朴素而又感人至深。


如果说《父亲书》中父亲的形象如巨石一样压在“我”与读者的心头，关于朋友，如《内敛而又狂野的朱山坡》一文的写作，则不但见得出朱山坡丰富的内心，让读者见到一位活泼有趣的作家朱山坡，也从此记住了“朱山坡来自朱山坡”的典故，同时也窥见作者丰富的内心，在成年生活中，友朋给予“我”的滋养。许是因为是旧相识，亦是文学同路人，作者对朱山坡的描写可谓形神俱现。朱山坡在高中时期从作者的生命序列中出场，因共同的文学经历，瘦小而不怯懦的朱山坡遂与“我”结为莫逆。他与“我”的相识堪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文学青年的经典邂逅。因文学而结缘，同在一校，同样的家庭经历，同样的追求，在后续的文学生活中互相鼓励、互相扶持着一路走到今天。《内敛而又狂野的朱山坡》一文也塑造了吉小吉、陈琦等文友，展现了北流“漆诗歌”的风貌，这样一群命运多舛的文学青年，坚信自己的理想，自草根、底层崛起，凭着自己的笔触，终于改变了命运，成为北流甚至广西文坛的绝佳风景。


父亲形成了“我”的人生底色，朋友丰富了“我”的人生经历，那么，对于作者来说，北流的文学名家林白，可以算是他文学人生的“贵人”。林白作为北流籍而享有全国声誉的作者，是“我”仰慕的对象，而林白作为文坛大姐，也给予后进诸多帮助。笔者就曾在林白的微博中多次看她提及作者的长篇散文集，也因此得以与作者结缘。在作者的笔下，林白不再仅仅是当代文学教科书中那位女性主义作家，而是北流晚辈文学者的先行者与庇护者。


二


《文学中年》是作者的情感之作。作为具有赤子之心的故乡之子，梁晓阳的作品以故乡为出发点（无论是以天堂山的第一故乡还是以老马场的第二故乡，均为他歌唱吟咏的对象），是经历了都市沉浮之后的回望之作。梁晓阳的乡土叙事，并非是衣锦还乡的“悲乡”之声，而是以平等的视角切入，通过对日常生活、思想冲突以及人物叙写，塑造了人物系列，展示平凡生活的悲欢，既有父子亲情的矛盾冲突，也有青春少年时期的不甘与奋进，还有友朋互携之中的你追我赶……真诚中不乏矛盾心态的显露，是《文学中年》给读者带来的情感冲击。


对青春岁月中矛盾心态的回顾，似烙印一样刻在《文学中年》的写作中。青春岁月的大学生活诚然会给人带来美好的回忆，但对作者而言，那一段时光并非完全的阳光灿烂，因为“我”的出身以及学制的不同，在大学两年中，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歧视，同时，这种歧视也是促“我”奋发的动力之源泉。记叙大学生活的时候也不回避自己隐秘的内心，不拔高、不虚伪，呈现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不神化大学时代的老师，也不给大学时代的同学关系涂抹上浪漫的色彩，从而照见大学生活的底色。另一方面，将青年时代的一些不那么阳光、不那么美好的经历一一道来。“不管我曾经在那里有过什么惆怅，又因为离开母校而有过什么伤痛，她都是我的母校，给我流浪的青春，也给我糊里糊涂的感情，也许该记录一下吧。”（《广西师大青春往事》）不拔高自己，不隐晦自己一些隐秘的心事，不作拔高之举动，也不讳言自己的欲望，对爱情，对事业的强烈的欲望，融入了作者重要的生命体验。


另一方面，展现的是现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尽管在《父亲书》中，作者对父亲未及退休而离世痛彻心扉，但是，“父与子的冲突”却构成了全篇叙述的中心。作者少年立志以文学为职业，但父亲却认为，当官可以光宗耀祖，不受人欺负，生活待遇也好，过去因为上大学欠下的人情债容易还。“我固执地认为，我没有做官的才能，也没有做官的性格，做官需要什么性格呢？不知道，反正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内向、迂腐、木讷和迟钝，我直觉知道有这些性格的人不会做官，反正我就不会。”（《父亲书》）父子之间观念的冲突显而易见，虽然因为亲情的关系，最终父子之间在情感上达成了妥协。


父亲担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重男轻女”，甚至有“晓阳冇想做官光宗耀祖，又冇有仔，白白借钱读书了，我肾都忧凹了”的想法，作为儿辈的作者，并没有将之斥为“封建”，为让父亲晚年安康，主动配合父亲。在父亲于58岁去世之后，一直陷入到悲痛之中，认为自己的“忤逆”，导致了父亲未及退休而去世，尽管为了自己的写作，他放弃了可能的仕途。如此，能看到一位活生生的人，并没有因为要拔高自己或者父亲的形象而矫饰内心，愿意坦示自己的内心，可能会有那些被人指摘的地方，但是作者贵在真实地呈现人物的内心，因为，他承认自己与家人不过是平凡人生中的平凡人，从而最终理解了父亲，“比如我和二弟考上普通初中后父亲坚持要我们复习考重点初中，考上普通高中后又要求我们复习考重点高中。我们本属智力平凡之辈，许多农村伙伴读着读着就辍学了，我们今天能有稳定的工作全赖父亲和母亲长期把我们磨砺而成。我对父亲的感恩同时超越了一个儿子对一个父亲的感恩。”（《父亲书》）。


《文学中年》开篇写“林白”，对于文学写作者而言，林白不仅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女性文学的扛鼎作家，也是作者文学创作的偶像，作者对朋友能得到林白的青睐表现出的是“羡慕嫉妒恨”，对自己能与林白相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狂喜。即便对于自己的好友，既有努力进步的勇气，也有内心的欲望，不掩饰自己对世俗欲望的诉求。同时，也因为自己的作品能受到林白的赏识而心存感激，这种复杂心情的袒露，不但体现了作者乐于向读者交心的初衷，同时，也暴露出作者并无意图掩饰自己急于求成的躁进，体现了一个从底层奋斗而出的写作者淳朴而又略带狡黠的内心。


三


叙事之实与情感之真，是《文学中年》的感人之处，作为一位有抱负的文学创作者，梁晓阳的追求自然不限于此，他的朋友朱山坡曾这样告诫文友，“读诗才能让自己的语言不断创新、精炼、丰富，更主要的是避免语言格式化、庸俗化。”（《内敛而又狂野的朱山坡》），文学的艺术性如何实现，自然也是考量《文学中年》这一散文集的另一维度。


梁晓阳以散文创作而知名于文坛，如今以《文学中年》重返散文写作，对散文的艺术自然有更为真切的体验，诚如朱山坡所告诫的那样，《文学中年》亦意图在语言上建立自己的风格。


作为北流作家，前有林白这样的当代文学典范在，后起之秀的晚辈该如何追赶，梁晓阳与他的同辈自然有自己的思考。他无论是以南疆为讴歌的对象，还是将笔触重回天堂山，重回北流，回顾桂林，都有着以精神“原乡”为写作对象的意图。在北流的文学中年齐聚在林白的周围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梁晓阳写道，“林白的血脉和根在北流，但她的精神和魂却在北京。”（《北去来辞说林白》）这与他自己的写作又何其相似？


作为天堂山的儿子，北流的本土作家，对语言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他欣喜于文坛大姐林白的“乡音无改”，自然也意识到本土语言对创作的意义。在这一部以“精神原乡”为宗旨的作品中，《文学中年》试图以故乡的语言构建原乡的精神氛围，同时，民歌民谚也构筑了情境与氛围。


叙事之真与情感之真，构筑了《文学中年》的感染之力。读者通过人物的描写，身临其境，联想到发生在各自身上或身边的事情，引起共鸣，体验到社会和时代的变迁。


散文集《文学中年》，梁晓阳著，广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梁晓阳：广西北流人。在《花城》《中国作家》《天涯》《美文》等刊发过作品。出版主要作品有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长篇小说《出塞书》等。曾获首届三毛散文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协理事，玉林市作家协会主席、北流市文联主席。




（作者简介：刘弟娥，湖北武汉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