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忌：在岸上或者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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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忌：在岸上或者在水中


来源：《十月》　张忌　　


我一直都不会游泳。孩童时，夏日里，我常跟着一些大孩子去附近的水库。当他们赤身在水里翻滚时，我只是在坝上坐着看着。我对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黑森森的水面下，我总觉得隐藏了另外一个世界，生活着某种不明生物。


《游泳》讲了一个特别简单的故事。简单得甚至让你察觉不到里面有故事。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在暑假到来的时候，去了小姨那里，每日里吃饭睡觉游泳看武侠小说。就是这样一些寻常的记录里，女孩进入了成人的世界。这个成人世界有两层，一层是自身的，身体上和心理上要经历复杂的青春期。另一层，是周边的目光，是他们审视你的标准和态度。小说讲的，便是这样一个过程，美好而又残酷。这个小说让我想起了小津的一些电影，它是不流动的，静止的，就像一张张照片。


小说的题目叫《游泳》，小说里也写了五次游泳。第一次游泳，女孩窥破了小姨跟一个男人的关系，那个男人是小姨的朋友朱护士长的老公。 “我注意到，在看见我的时候，罗医生有些发愣，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但他很快将眼神从我身上掠过去了，看着小姨。” 第一次见面，女孩捕捉到了一些真相，这个真相很微妙。女孩很聪明，她把小姨和那个男人留在了岸上，一个人去了水中。她从河的一岸，游到了另一岸，当她游到对岸时，她遇见了两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一个男人还问她几岁，女孩答，自己十八岁。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的年龄。第二次游泳，朱护士长参加了，但“罗医生今天似乎兴致不高，游了一会儿，就回到岸边抽烟。”在这一场游泳里，作为小姨最好的闺蜜，朱护士长呈现出了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她还跟小姨开了一个充满了攻击性的玩笑，说小姨拔了她游泳圈的气门芯。这是很妙的一笔，这个细节里，显然朱护士长已经察觉出了什么，但她没有直接地撕破，而是用了一个软钉子，让小姨难受，又无法反击。这个细部也呈现出了这个小说的水准以及作家极好的小说观，所有的东西几乎都不从正面写，而总是荡开一笔。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不是直接的，而是细碎而又敏感的，信息不是突兀的，而是隐藏在小说的角角落落，让读者去捡拾。


第三次游泳，女孩是独自去的。游到对岸的时候，她就遇见了之前碰到过的陌生男人，两人相约比赛，在水中，男人侵犯了她。这场侵犯写得分寸感极好，完成度很高，虽然没有明写，但作为阅读者，你能分明感受到女孩的心理。她的内心感受是复杂微妙的，这次侵犯，并没有摧毁她对成人世界的想象。有伤感，但是，似乎还有一点渴望。然后，便是第四次游泳。女孩主动约了一个男孩。那是她心仪的，有内心感受的一个人。但这场游泳，她没有下水。“我看了看远处的桥墩，最终还是没有下水。”这一笔，是对第三次游泳的一个回应。这句话的表面，似乎是四个字，心有余悸。但在我的阅读里面，它似乎有着更多的意味，它还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男孩心思干净，给她摸了许多螺蛳。因为没有盛器，最后脱下自己的游泳裤装了。这是四次游泳里最心无旁骛的一次，但作者却在关键点上用了泳裤“这样的东西”来装，这是作者特别的心机。然后，在结尾处还是一场游泳，是一场梦。女孩下了水，却在石缝中卡住了脚，在水中挣扎，无法逃脱。


五次游泳，各有滋味，各有伏笔，各有不同，它不动声色的让主人公完成了一个女孩过渡到成人的阶段。美好，残酷，肮脏，幻灭，这些字眼，构成了成人的基本世界。或许还有更多的词语，隐伏在小说的各处，没有显现出来。就像小说里说的螺蛳，就这样爬过去了，留下一些或明或暗的痕迹，说不清楚。


意味，是这个小说给我最深刻的两个字，所有的东西都点到为止，但又意味深长。在我的阅读感受里，这个小说是漂浮的，是失重的，犹如海明威说的冰山，“它浮在水面上，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这个小说最美妙的地方就是在她八分之一之外的那部分，它是不显现出来的，这是好的小说表达，心里最重要的话，往往都是说不出来的。


特别有意思的是，看完《游泳》，不由又让我回想起我当年的那个记忆。我坐在岸上，不敢下水。但其实心底里，我又特别想跳到水中。我想知道，在水里看，岸上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小说也是如此，虽然都是第一人称，但你分明能看到两个不同的视角，一个是从岸上看水中，一个是从水中看岸上。两个自己在水中和岸上对望，渴望，却又始终不敢接近。明处未必明，暗处未必暗，光影摇曳，静水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