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迪：异乡人凄婉的艰辛

清莲

                      洪迪：异乡人凄婉的艰辛

                                                                                来源：省作协创研部

                                                              ——读钱国丹《人在天涯》   作者： 洪迪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其中一项从底层翻滚起来的巨变，便是民工大潮。宛如江河川渎，自西向东，从中西部向东部，从山野乡村向都市城镇，亿万农民离乡背井，奔赴最先且日益发展起来的近海市镇，去追求财富和机遇，自身的价值与幸福。于是，在中国先富起来的东部大小市镇，到处是操着四方口音的异乡人。刊于《江南》2008年3月号的中篇小说《人在天涯》，女作家钱国丹便叙说了异乡人凄婉的艰辛。

是呀，农民是植物，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深深扎根乡土。一旦背井离乡，移植陌生的钢筋水泥的林间，其难以成活的艰难苦辛，非个中人极不易于尽知。钱国丹以女性的慈心慧目，有自己独特的体验与省察。

近30年来，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小说及其相关创作理论亦在汹汹泊来。中国小说的作品之多、变化之快可谓空前。小说总是小说，在创作道路上总是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以千变万化的方式相统一。纵然是狐鬼神怪或魔幻，终归扎根于人性与人间。曾经甚嚣尘上的小说“三无”或“玩语言”等主张，如今亦似旗鼓渐息；虽然在这些主张下出过一些好作品，而且仍然可以作为小说理念之苑中的一秀而存在。曾经被一些人弃若敝履的“典型沦”，如在现代视域的观照下，予以全面深入的理解，仍不失其小说创作理论的科学性与指导性。其实，恩格斯在《致敏、考茨基》中是这样说的：“对于这两种环境里的人物，我认为您都用您平素的鲜明的个性描写手法刻画出来了；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而且，“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难道这是错误的或者过时了吗？米兰.昆德拉算是世界性的当红大小说家了吧，他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小说就是通过一些想象的人物对存在进行的思考。”小说是“散文的伟大形式，作者通过一些实验性的自我（人物）透彻地审视存在的某些主题”。而“人物不是一个对真人的模仿，它是一个想象出来的人，一个实验性的自我”。小说应当“运用所有智力手段和所有诗性形式去照亮‘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人的存在”。而“小说所发现的存在的所有方面，它是作为美去发现的”。昆德拉的这些论说，揭示了小说的本质，小说的要妙所在。真正的小说必须有所发现，有所创造。这种发现与创造应当通过想象出来的人物，以诗性形式去发现美，去透彻地审视存在的某些主题，去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倘若我们细心去对照一下，便不难发现昆德拉与恩格斯关于小说的论述，在基本精神上不是大体一致的吗？可以说，人及其存在正是现代版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我们曾经有过的误区是往往将“典型”错判为“平均数”；而恩格斯明明强调的是老黑格尔所说的一个“这个”。典型就是活生生的独一无二的一个“这个”，是作家的独特发现与创造。一般地说，小说还是要有故事，有人物，有主题。无主题变奏亦不过是主题的更加深隐和复调。当然，小说是语言艺术，其语言的诗性与小说美自当不必赘言。

  好了，这一番似乎离题的赘言，正是我剖析《人在天涯》的一把刀子。这个中篇的故事、人物、主题和语言，都晶结着钱国丹的发现与创造。小说的主角宋紫英是从苗岭山区来到海滨小镇还不到两个月的已有一儿一女的小母亲，是地道的异乡人。她朴实，良善，勤劳，美丽，也勇敢。对于她刚开始新生活的新环境“天涯”镇，作者惜墨，几乎连漫画式的形貌勾勒都不肯给出；她的环境呈现主要是通过周围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及其演变。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名言，正好用于人物塑造和环境显现。宋紫英是主轴，众多的周围人物在艺术上都绕着她旋转。丈夫陶三河在故事中做了两件事：求婚与惩凶，两件事都凸现了他是弹弓神手。紫英与三河的恋爱与婚姻，是颇为独特而有趣的。陶、宋婚恋，不免老脑筋父亲老宋头的反对，自然也就有了囚禁女儿与解救飞上高压线的双鸽等情节了。紫云、紫英是美丽的双胞胎姐妹，紫云嫁了个有钱的女婿，是开着宝马车来接的厂长胡希礼。紫云在小说中起了两个作用，，一是作为紫英婚恋上的陪衬，二是帮助解决医药费的困难。

  在天涯镇，陶三河是泵厂技工，偏在节骨眼上被他的老板派往白鲸岛去工作，使得宋紫英不得不独力面对儿女疾病的困苦。

  在女儿麻疹高烧住院期间，出手相助的有对门的邻居南阿娥和她的丈夫老师公，老师公的帮助是实心实意的，只是体弱多病出力有限。南阿娥的相帮是有条件的，比如儿子曲曲的蹭奶，她对壮壮照料是短暂、功利的。于是，便突出了三河工友王大掌热情细致主动的帮助。在儿女生病期间，他与紫英几近相依为命，相互动情而止乎礼，可说是作者对于人性美的一种开发，且成为小说的主体。女儿住院，医院中出现的“太平公主”护士和同病房的罗罗和他妈妈，以及罗罗妈和“太平公主”的纠纷。罗罗的死预示着妞妞的另一种前景。宋紫英在医院与家来往奔波的夜路上，遭遇了企图强暴她的恶棍苟老大，成为异乡人艰辛的另一维度。

就这样，小说中所有的陶三河、老宋头、宋紫云、胡希礼、南阿娥、老师公、王大掌、苟老大、罗罗妈与“太平公主”等人，与宋紫英的种种关系的总和，便构成了宋紫英的生活环境，宋紫英的人物性格便是从这特定境中凸现出来。佛斯特《小说面面观》中有“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的划分。如果说宋紫英还够不上丰满的圆形人物，却已不止是扁平人物。她是有血有肉的一个“这个”。这个人物在中国社会的转型期中，处于从荒僻山村流转到海边小镇异乡的社会底层，极平凡而常见，就像日常生活中时常碰面。但她既平常又出奇。中国小说在六朝叫“志怪”，至唐人称“传奇”。小说人物总须有奇怪特异之处。也可写凡人常事，但在凡常中仍有其不凡常的奇异之处。《人在天涯》的长处亦正在此。

在小说中，环境和人物的关系的演进，推动着故事和情节的发展，从而构建了人物性格及其发展。《人在天涯》的故事情节，其主体部分只是女儿妞妞出麻疹发高烧住医院半个月，再简单不过了。作者的手段正是通过这件极平凡的小事，诉尽了异乡人凄婉的艰辛。孩子有两个，两岁的住院，半岁的丢在家里怎么办？有钱呢好办，雇个保姆就是了。但天河镇的保姆工价，“不比丈夫的工资低”，何况住院的医药费也无处着落，还得四处求借。留在家中的儿子壮壮，先托邻居南阿娥代带，可她没几天就烦了。老师公倒主动出手，却又累病了。幸赖工友王大掌无微不至的照顾，却又孤男寡女终有不便。事实上后来两人的依恋之情几乎越界，归来后的丈夫也不无淡淡的醋意。

宋紫英多走夜路难免遇鬼，夜半妈祖庙前恶棍苟老大的再三性骚扰，多亏紫英的勇敢机智与年青有力才得幸免。所有这些情节和细节，女作家表现得细腻委婉，显现了平凡中的出奇。小说的语言融叙述、描写与显现于一体，于细致平实中不无幽默，也同故事的展开与行进较为和谐。陶三河仗着“神镖飞石”工夫，在求婚与惩恶小故事中倒显出一些传奇色彩，也增添了阅读兴趣。其实，这个中篇的真正长处不在这里。小说的主题异乡人的艰辛，是从女儿住院困苦无告左右为难欲哭无泪的生动细节和情节中显露出来的。这里正是晶结着钱国丹独特的发现与诗性的创造。

也许，还可以提到宋紫英这双“美人奶”。宋紫英的美更是内在的。聪明的女作家对宋紫英的容貌体态行动的美与媚，几乎并未着笔；却多次聚焦于她这双“乳腺怒张”的美人奶。宋紫英这位新来小镇的年青村妇，凸出地显现了良善的人性，慈爱的母性，美丽的女性三位一体天然和合。这样一位璞玉般的大美人陷入异乡人的困苦与艰辛，更显得格外凄婉，更牵人倍加同情。这又是钱国丹的发现与创造。

2009年元月，时值大寒，于临海北固山麓因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