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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泪(凌波微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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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9 12:26: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珍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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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9 12:27: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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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9 12:29:1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我们一起坐进车,去寻一处名叫朱山头殷家堡的地方。
      这车依着江东路,行进到车水马龙的百岭路,舜帝岭下拐上彩虹桥,然后方向盘又一转,孝女路的临街老屋便在车轮的转动下活了起来,一间一间纷纷向后退去,拖拽着树、阳光和行人的影子。可惜阳光却不十分热烈,冷漠地洒在曹娥江上。我们起初寻错了方向,要走一段回头路,只见那江面上一小撮碎金子也随这车改了方向,紧跟着往回跑,有运沙船挡了路,它便沉入江中一会,待船一过,又冒了出来,依旧和这车保持了相等的距离。
     车在一个临街菜市的空地上熄火。农村里的人,去趟市区不方便,为着天天吃到各色菜肉,总会抬举起本地的小小菜市,又因这买菜的都是附近村民,常常要见面,所以极少有缺斤短两以次充好的事情发生。我们到达时已临近中午,人潮早已经散去,只零零落落摆着三两处卖吃食的小摊。向路边一阿婆打听阿菊(化名)的家,阿婆打量我们一番,说:
    “找阿菊?刚才不如从塘路上下来呢。我带你们去吧。”自行在前头走了起来。
    我便先趁机从旁打听一些。
    “这阿菊的老公没了?”
    “早没了,走的时候孩子都还那么小,现在姑娘都快出嫁了。”
    “哦,姑娘要出嫁了?小伙子是做什么的?”
    “不清楚,只道阿菊是个苦命的女人,小孩怎样……不打听这闲事了,前面就到了,你们自己问。”
     把小路走到了尽头,待要拐弯,一辆电瓶三轮车从后面超过我们又慢了下来,阿婆一见忙喊:
     “喏喏,这她家小叔子,正好让他带进去。”
      那被喊的中年男人停车朝我们看,个子不高,一身蓝色粗布工装,眼睛里的问号比嘴更快冒了出来,我们向他介绍是“点亮一盏灯”的,得悉一学生家庭情况后,来了解一下情况。男人这才“哦哦”着把我们往阿菊家里请,那阿婆便手抄在口袋里,悠闲地踱了回去。穿过一小块菜地,一幢半旧的两间三层小楼立在我们眼前,大门和窗框全是老旧的木板,没有刷油漆,一道一道自然垂直的纹路在岁月里加深,变成了阿菊脸上皱纹的模样。这女人正低头切着碗牛肉,桌上另摆着几样小菜,丝丝缕缕冒着热气——她显然被小叔子领进屋的这几人吓了一跳,但知道是客,放下菜刀略微憨笑着,一时不知先说哪一句好,我只见着她这一身,过后其余都忘记了,唯独风霜刻在她脸上沟壑似的皱纹,和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久久印在了脑海里。她小叔子问道: “珍珠(化名)回来了,在哪里?快喊她出来,这几位是来了解你家情况要来帮助你们的,宝玉(化名)回来了没有?”
      我们又将来意说明一遍,阿菊这才反应过来,两个手要没地方放了,心是急的,开口的话却总那样慢声细气:“哦,哦,宝玉在学校读理科实验班要下午才放学,珍珠在的,在楼上,和男朋友一起铺地毯,你们吃了饭去吧……我不会说话,我喊她……”
       珍珠见了我们倒不紧张,大眼睛忽闪忽闪在镜片后面斯斯文文地笑,小巧身材,着绛黄色半长棉袄,一头长发连留海一起扎成了马尾,露着光光的额头,皮肤泛着油性的光,一开口,屋里便恍若莺燕在飞。董老师问她几时结婚,她答1月14日,日子很近了。向这位准新娘道喜,又重复了一遍来意,她便开始忙活着搬凳子泡茶,拦也拦不住,那小叔子很快要走,原是去别处有事,顺道来看看,扔下些钱。临近喜事的人家手头总是缺钱,何况又是这样的人家。最后就在门口道地的太阳下面,那头董老师对着阿菊,这头我对着珍珠,果冻是旁听,开始了这一次的前期采访。
     “珍珠,几岁了?”
      “26岁。”
     “弟弟呢?”
     “他比我小8岁。”
      “差这么多?”
       她只腼腆地笑,不作声。一问一答中知道了她在市区一家药房上班一年多,考出了中药初级,只是普通营业员。这个级别,工资不会高,想报考执业药师也还不够资格,每个月二千多元已是不错。我告诉她和她是同行,她大眼睛意外又惊喜地对我看:“真的?”一下又和我亲近了许多。
     “妈妈身体究竟怎样?”
     “不好,很多病。风湿性关节炎,胰腺炎,胆囊也切除了……你知道像风湿这种病就是自身免疫性疾病,我妈就是长时间的营养缺乏,但是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给妈妈改善了……主要的,还是妈妈个性太要强。”
      我扭转头去看董老师和阿菊聊得怎样,他们只给了侧影,低低说些什么听不清楚。再转回头,珍珠强忍的眼泪还是下来了,怎样也无法遮掩了。这一哭,记忆的闸门便再关不住,来不及用手擦去接连滚落的泪珠,索性坦荡面向我啜泣着。我拍拍她的背,只是沉默。道地西边的墙根下种了一排菊花,冷峭的空气里怒放着一头一头的鲜黄,齐刷刷躺在地上。话题就来了:“你们也种菊花。”
     “嗯。”
     “这菊花就是不好种,需得每株用木棍绑牢才站得起来。”
     “嗯。那都是弟弟为了想给妈妈泡菊花茶才种下的,他听说菊花是清凉的,对妈妈身体好。”珍珠只好强忍了悲伤来应对我。
      “弟弟一定很能干吧?我看过他写的求助信,读书好,品行好,又勤快。”
      珍珠眼泪还挂着,一下又自豪地笑了:“是的。他很能做家务活,每次回家就尽量不让妈妈动了,里里外外他能干的都干完了才走。那时候家里没水,妈妈身体不好干不了体力活,他就一趟一趟往回挑,每次临去学校之前要往缸里桶里挑满了水,不让妈妈有用水的忧虑……说起来我是惭愧的,因为做家事总不如他,他比我能干,还总想得周到。就是现在不太爱说话了,总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他一回来我就喜欢找他说话,他有时候就嫌我烦,但我必须得烦他,我不和他说话还有谁和他说话呢,很多事情都不好对外面的人说的。”
      我说:“男孩子长到一定时候,都是这样,过了就好。”
      珍珠的父亲以前是曹娥江上开运沙船的,出事故去世那年,珍珠9岁,弟弟刚出生,家里刚盖好房子。阿菊一下傻了一般,一下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当时什么念头都有过,想随了珍珠父亲去,也想过再嫁,因为一双儿女,思来想去什么念头都灭了。后来村里给上了低保,手上还有两三亩田地,她牙一咬,到处给人做小工,通宵达旦什么都干,宁愿自己苦撑也不让孩子放下学业,供珍珠读完了大学。经年累月的辛苦和贫穷,阿菊早落下一身病,四五十岁的年纪六七十岁的身体。珍珠读二年级那年,有天发现妈妈起不来床了,躺在床上死了一般,凭她怎样叫喊就是不应,也没有人来。后来妈妈稍有了知觉,告诉珍珠自己没法动弹,不能起床给她做早饭了。那天起珍珠就天天做一家人的饭,把妈妈照顾好之后,天还没有大亮就抱着刚会走路的弟弟去上学,她去教室上课就把弟弟放在操场上玩,由没有课的老师轮流看着,放学再抱着弟弟回家。妈妈慢慢的能够起床走动了,但总没有力气,无法带孩子,珍珠就那样抱着弟弟上学、放学,中饭姐弟俩吃自己带的便当,米饭上面永远是碧绿的青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月,后来有人不忍心,去找了珍珠的外婆,弟弟才被接到外婆家待了半年,直到妈妈身体康复。
     “为什么不背着弟弟,而要抱着呢?”
      我感觉自己冷静到近乎残酷了,这样的时候还总在想应当问她些什么问题,她的柔弱她的眼泪她的悲伤离我这样近,我却视而不见。
      “我那时小呀,两手反着怎么背得动弟弟。”珍珠说。果冻也在旁边轻轻补充:“才二年级呀。”
珍珠回忆每天天蒙蒙亮抱弟弟出门时,两个手一定是很用力地拉着他的衣服,生怕他掉,但弟弟还是不住地往下沉,往下沉:  “当时走在那田埂上,就觉得这路好长啊,怎么走也走不完。”她面对着我哭,我却在微笑。
       珍珠参加工作之后,按照规定家里的低保就要被终止,阿菊硬着头皮找到村里,请求等儿子完成学业之后再给停。村里答应了。如今全家人就靠着这份每月三百多元的低保,两三亩薄地和珍珠的二千多元工资生活,马上珍珠要嫁作他人妇,要多操一个家的心了,怎好再理直气壮供弟弟读书?且多出来的这个家,却也比娘家好不上多少,喜事临门,两个家都拿不出装扮房子的钱,阿菊说别的都无力管了,只是那些门啊窗啊,缺了碎了的玻璃总要换一换,不然客人来了实在是看不过去的。我想着刚来时珍珠和男友在楼上铺地毯,想来这地毯大概也是塑料的吧。问珍珠要嫁去哪里,她抬手遥遥一指:“在山的那一头啊。”
       起风了,冬天的风是针尖,直穿过厚厚的衣服刺到人皮肤里,阿菊坐在凳子上又开始长长地打嗝,一冷就这样长长地打嗝,然后整个人便抽紧了,必须立刻去躺下。她扶着楼梯间的门框对我们叮嘱:“吃了饭再走啊,今天孩子买了菜,家里有菜。”
       眼下珍珠最担心的却不是弟弟的学业,而是妈妈的身体。如果能得到稍好一些的调理,妈妈的身体一定不会是这副样子。董老师问珍珠要弟弟的照片一看,珍珠跑进去,不一会捧出一张师生毕业合影,指着右上排一张小脸说是宝玉——那样周正端庄满是骨气的一张脸。这姐弟俩那样渴望得到帮助,同时又那样渴望能够和正常人一样,只希望外界不要拿怜悯的眼光看待他们一家。我用了世间最珍贵的两样东西为姐弟两个化名,今日已比昨日好,明日一定更好。
     该走了。董老师让珍珠随我们一同出去,很使劲地从后备厢拿东西,一声不响。好些衣物,一个按摩器,两本挂历,珍珠无法拿,又一同折返送过去。回来的路上他问我想好怎样写这文字了没有,又不等我回答,说若由他来写这文字,题目早已在他心里了,我问是什么,他却只告诉我一件事情:姐姐14岁的时候,夏天热,宝玉吵着要姐姐买棒冰吃,哪有钱买呢,她就教弟弟说“棒冰么,皮道搭搭好了”。种种忧思堆在脸上,最后却只一句叹息:“再早10年遇见他们,就好了。”


                                                                                           2014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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