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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迅:如何将散文神髓植入小说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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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0 20: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王迅:如何将散文神髓植入小说的叙述


来源:《民族文学》  王迅


一般而言,评判一部文艺作品的标准往往基于文体自身的规定性,不仅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文学样式如此,美术、书法、舞蹈、电影、动漫等艺术门类亦然。然而,当沿用本体论意义上的“观念”来讨论文本,并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又很容易不自觉地陷入另一种陷阱。试问,当一个作家把小说写成“小说的模样”,让我们不假思索地说,对,那就是小说。不错,从小说艺术本体论上看,它就是太像小说了,而不可能是别的什么。这个时候,我们是否应该追问,文学创作的可能性究竟在哪里?在我们刻意去强调本体论的时候,是否会对文体的丰富性构成一种遮蔽?如果说每种文体都有无限敞开的可能性,那么,文体与文体之间交融的限度又在哪里呢?以上这些,都是我时常思考的问题。我以为,这也是在审美评价中必须面对和值得探讨的话题。


基于这样的思考,我想以广西崇左壮族女作家梁志玲中篇小说《嗜跑者》为个案,试图分析文体融合的方法、路径及其为小说叙事带来的可能性。之所以推崇这部小说在文体上的创新,主要在于它充分体现了创作主体的文体优势和创作潜能。梁志玲是广西文坛的实力派散文家,同时她在小说创作上也有不俗的表现。当然,在那些试图把小说写成所谓“小说”的作家看来,梁志玲可能是一个文体上的“冒犯者”。如果把这部作品中一些段落摘出来读,确实让人难以摸清文体的界限。因为梁志玲致力于小说叙事的散文化,当她把散文艺术的神髓移植到小说的叙述中,就产生了令人称奇的艺术效果。

三个烟囱:“轻”与“重”


稍作回顾即可发现,文体的互融共生是百年来中国文学发展的重要表征。鲁迅、废名、沈从文、萧红、孙犁、汪曾祺,中国现代小说的散文化历程从未中断。反过来,当代散文的虚构化探索也是备受瞩目的焦点话题。当散文走向虚构,虚构的限度又在哪里?2010年,《人民文学》“非虚构”的开栏,在文学界和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论争。其实,所谓文体“融合”,学界往往看重的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概念区分,而并未深入文本细部,针对具体问题展开探讨。在此,我首先借用“轻”与“重”的范畴,对梁志玲小说叙事散文化路径展开分析,试图揭示小说在文体融合中的艺术增值空间。


在这里所要谈的“轻”与“重”,并非字面意义所能涵盖的,而是一个美学意义上的命题。当然,这个提法,很容易让人想起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对其给出的美学界定。其实,卡尔维诺所理解的“轻”与“重”,更倾向于小说修辞学意义上的界说。而在梁志玲的叙事中,卡尔维诺所定义的“轻”与“重”并非重点。她更多是把这个概念用在人物构造上,姑且定义为轻型人格与重型人格。轻型人格往往情感细腻,更注重仪式感,不乏浪漫气质;而重型人格则比较务实,脾性粗俗,缺乏诗性气质。


当然,两种精神人格比较分析的合理性,只有放到特定历史条件下才能成立。为此,作者以“三个烟囱”作为参照物来统摄人物情感逻辑发展的历史记忆。如果按照上述标准来划分,老赵与张一刚母亲李墨珠属于轻型人格,而张一刚父亲则是属于重型人格。老赵肆无忌惮为各种女人写情书,富于浪漫主义气质。由于情书事件在儿子小赵眼中是不堪的,赵家父子关系因此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伦理关系。这种伦理结构中,小赵对待老赵的态度颇具戏剧性,也是小说中的一道趣味线。作为亲缘叙事,儿子的叙述是对老赵讲述的补充:母亲从不识字到学认字,是为了破解父亲的情书之谜。在文学史上,情书很少以这样的方式介入故事,足见作者叙事观念之活脱,之风趣。情书事件一方面表明老赵的放荡个性,超出了传统伦理范围,甚至表现出某种“恶魔性”;另一方面是其浪漫气质的彰显,其情感之丰富之热烈,缘于一种诗性追求。作者之所以不惜篇幅追溯老赵的风流韵事,是为了在结构上与前文构成呼应。从情书书写对象来看,部分是写给李墨珠的。这是小说线索的重要揭示。至此不难看出,老赵与李墨珠的偷情,并非我们开始阅读时所想象的那样蝇营狗苟,那样粗鄙不堪,而是让我们体会到语言本身的价值,老赵是利用文字的魅力叩开了张母的心扉。如果放到如今多媒体时代来看,鸿雁传情的传奇尽管浪漫,但不免奢侈,与当下流行的务实的极简主义爱情形成鲜明反差。


与此相反,张一刚父亲看重实利及其价值,属于典型的务实主义者。他的人格特征主要体现在其作为一家之主的担当。为了养家糊口,他外出闯荡,以带回“硬菜”为荣,并通过饭桌上指点江山来显示其作为男人的气魄。张父对物质的看重与以写情书为乐事的老赵构成两极世界。老赵追求精神上的满足,颇有务虚倾向,而张父则喜欢有重量的事物:


父亲是个大老粗,不识几个字,只喜欢铁,机械厂的铁,喜欢扳手起子老虎钳千斤顶剥线机机油螺丝钢珠轴承焊枪钢钎,一切沉甸甸的、一切看起来有分量的东西,甚至铁灰色,后来铁灰色也慢慢爬上了他的脸。


如果说老赵不切实际的做派在那个时代不免另类,那么,父亲的务实则为李墨珠与老赵的偷情提供了可能。在张一刚眼里父母关系是不和谐的,甚至存在一种“不声张的矛盾”。母亲是“轻飘飘的”,喜欢不厌其烦地钩白色杯子垫。因为她有个习惯,家里的物什都要垫一下。这个细节中,作者使用“冒犯”一词暗示了父母之间的精神隔膜:


小巧的银色钩针有时候会和父亲沾满机油的老虎钳同时搁在饭桌上,有点互相冒犯的诡异。这时候母亲总是慌慌张张把钩针拿走。


这一句话不经意间暗示了父母之间的精神鸿沟,这决定了父母在处理感情方式上的不同。李墨珠收到老赵的来信,脸上“浮起了微笑,两颊绯红,好像想起某件遥远的事情”。而父亲的外出看似浪漫,甚至与湘妹子成立家庭,但从湘妹子形象可以折射出父亲对感情的选择及其人格特质:大眼粗眉肥臀宽腰,秤砣一样沉甸甸。作为散文化的修辞,无论是老赵写给母亲的信件,还是湘妹子通过父亲捎来的熏肉,都是一种象征化的表达,作者以生活化的描写而非概念化的演绎,揭示了两种人物类型的精神特质。


鱼的记忆:“快”与“慢”


如果说“轻”与“重”是可以用来阐释特定历史条件下人格特征的美学范畴,那么“快”与“慢”则指向一种生存状态,一种精神征候。当然,我们之所以这样界定,主要是基于两个时代心理结构之异同。这部小说别有意味地从记忆的视角切入过去年代社会生活的描述,以散文化的结构设置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体现了创作主体对时代本质的敏锐把握和精微观察。具体来说,这部小说是以报社工作为轴心展开叙述的。作者将记忆碎片镶嵌在现实书写中,就像冰糖葫芦那样串起记忆的贝珠。


从记忆诗学的角度来看,这部小说充满时代气息,非常精准地抓住了两个时代的心理状态。一个时代是张一刚青少年时期,小说以家庭为单位追溯个体的历史;另一个时代则是当下的多媒体时代,小说以张一刚所在报社副刊编辑部为中心展开叙事。时代因素影响下社会人心的嬗变成为小说叙事的焦点,小说以此对造成诗意失落而平庸泛滥的现实之根源展开追问。就张一刚父女来看,两代人之间的距离感表面上是观念差异所致,但实质是生活姿态上“向前看”与“向后看”的差异。当然,你可以说,这种差异部分是由于年龄差距造成的,但从根本上说是时代变迁之下人心变奏的反映。


根据徐志摩诗作《阿诗玛》的说法,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这个意义上,张悠然正是“鱼族”代表,是碎片化生活的践行者。她所从事的新媒体工作——公众号运营、视频拍摄剪辑,是与我们这个时代流行元素联系甚密的职业。编辑主体的新媒体制作理念又间接显示了我们时代的精神征候。“00后”是新媒体最主要的关注群体之一,所以,张悠然以“00后”的口味来完成多媒体的制作。根据她的说法,当下短视频制作是以三十秒为限,如果三十秒之内不能抓住受众的眼球,视频的制作就是无效的。透过短视频这样一个新兴事物来透视当下年轻人的精神状态,不难看出社会上普遍存在的浮躁之气。


事实上,张一刚女儿的名字“悠然”,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反讽修辞。“悠然”昭示出一种生活态度,类似于慵懒和躺平。这样的人生姿态意味着缺少深度介入生活的能力。其实,报社陈主任与张悠然的冲突,很大程度上缘于他们面对新媒体的观念差异,正如陈主任所言:并非几张图十几秒视频闪闪晃晃迷住眼睛就是新媒体,得有内涵。新媒体编辑主体的态度决定了作品内容的深度。多媒体的视听化追求,从根本上说在于受众没有耐心去欣赏有深度的作品,而更多是跟随快餐式的文化消费观念。其次,张悠然被指斥没有主观能动性,遇事就想开脱,而不是解决。这是随时势追求速度的表现。“00后”是被疯狂追赶的一代。这种背景下,年轻人所心仪的生存方式就是随波逐流,是被动的,甚至是消极的,在碎片化的文化消费中透着一种倦怠感。


当然,张悠然是以旁观者的角色介入父辈情感故事的。作为新新人类的代表,张悠然的出场恰到好处地映衬了父辈的“慢生活”及其在当下的遭遇。如果说老赵写情书代表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慢生活”,那么,张悠然属于“小屏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与父辈之间存在不小的思维鸿沟。两代人的对话在观念碰撞中展开。青年人对事物的关注限定在三十秒之内。就此,张一刚感叹,现在年轻人都退化成鱼了,时间都以秒计算,而那种天长地久的事情似乎越来越荒诞了。在父女对话中,梁志玲用了两个关键词,一个是“走心”,一个是“垂钓”。前者表明爱情是心灵化的,强调精神交流,而后者则指向时间,暗示着耐心的重要性,它意味着漫长的等候。然而悠然这样反驳:


钓啥,你想多了,像我们这一代都不写情书的,小万都没给我写过,我也不写,就手机里说说,手机一挂,风一吹,不到三十秒,估计我们都忘了说啥,我们这一代只有三十秒的记忆,不,七秒的记忆。白纸黑字写下来的情书,都是证据,以后不爱了,揪着情书,什么,你当初说好的啥啥——都是下绊子。


上述可知,与悠然们的“爱情健忘症”截然不同,李墨珠则生活在久远的记忆里,生活在挥之不去的旧日情感的咀嚼中。其实,母亲就是老赵写情书的对象之一。老赵是以文字俘获了母亲的芳心。与此相呼应,梁志玲的叙述也是散文化的,但它并不以跌宕起伏的情节取胜,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讲述。在慢节奏讲述中,作者以两代人对待爱情的不同心态折射当下社会人心的走向,显示了创作主体的问题意识与人文情怀。


肉身的祛魅:“明”与“暗”


“嗜跑者”是谁,究竟为何嗜跑,其心理逻辑又在哪里,这些疑惑不断激发我的阅读欲望。梁志玲的讲述从现实切入,随着叙事的展开把笔触伸向过去,将读者带入明暗交替的精神地带。我以为,一部好的小说,其核心指标是,作者有能力去打开一个世界。起先,这个世界或许密不透风,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只要叙述足够锐利,其刀锋便可撬开缝隙,探入世界的“内部”。小说中有个细节值得注意:梅朵朵作为胃肠镜检查的医生,每天面对的都是猪肚似的“食物搅拌器”,只有单调又让人恶心的肉红色和白色。电脑显示屏前,生命简化为“肉身”,一切生命在仪器面前都袪魅了。这句话某种意义上是对整部小说意义的解锁,而梁志玲的叙述又何尝不是一个袪魅的过程。


确切地说,梁志玲叙事的散文化追求,不只是表现在叙事语言上参差错落、零碎闲散,更体现在一种“明”与“暗”交织并举的精神氛围的营构上,以此来建构人情物理的维度。关于“明”与“暗”的修辞,在小说中很多人物身上都有不同程度和不同向度的体现。让我们先看看小说开头部分对主人公张一刚嗜跑缘由的叙述:


车越开越远,车灯那点光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了,连同父亲的身影一起吞噬了。卡车喷出浓烈的柴油味,整条路,整条街,整个县城,整个清晨都是那股柴油的气息,他拼命呼吸着,很多年了他一直都认为那是父亲的味道。那天他先是跑得气喘吁吁然后就是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这段文字描写少年张一刚滑入黑暗的刻骨体验。青涩的语调中饱含深重的忧伤。在少年眼中,那车灯就是父亲,它被黑暗所吞噬,意味着现实中父亲的消失。父亲的缺席让他感到无比失落,这成为他嗜跑的心理根源。当然,“失父”镜头在很多小说中出现过,如东西的长篇小说《耳光响亮》等。在这里,父亲往往只是背景化的存在,而作者的叙事目标是营造一种黯淡的精神氛围,以此凸显下一代人生命的悸动。梁志玲叙事中,生命的悸动体现为“嗜跑”,“嗜跑”在主人公日常生活里逐渐演变为一种无意识行为:


他越跑越远,空气中的柴油味已经弥散了,他把黑暗踩在脚下,夸父一样追赶太阳,跑着跑着踢掉了鞋子甩掉了上衣,身轻如燕。跑到桥上,他看见太阳稚子般通透,如同他血脉偾张的年龄,大汗淋漓后所有的毛孔张开拼命呼吸空气。


张一刚之所以越跑越快,越跑越轻,从此嗜跑成瘾,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摆脱父亲缺席所导致的无所依傍的状态。他对太阳的追逐,象征着精神的突围。这种突围的态势为小说奠定了精神基调。一方面,张一刚要实现突围,就是要以冲破黑暗的姿态向前冲刺;另一方面,李墨珠在短暂爱情的滋润下,生命悄然焕发光彩。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两个人的分手,她逐渐走向苍老的窘境,走向一种依赖记忆维持生存的黯淡状态。小说后面显示,老赵可能是张一刚生父,却落得因胃癌告别人世的悲凉结局。值得注意的是,梁志玲以日本电影《楢山节考》中的场景来暗示生命落幕之境:人到了七十岁就要送上楢山等死。这一场景与小说构成互文,表达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实现一种形而上的思考。


如果说关于张一刚及其父辈“明”“暗”交织的书写,是基于人物命运发展的向度,那么,关于年轻一代的书写,则是从个体心理和思维变化的角度来展开的。


由张悠然内心世界从“明”到“暗”的变化,可以看出一种基于道德视角的世道人心的消长。张悠然曾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少女,她精选一百首关于春天的诗歌,摆摊发放给路人。这显示了一种澄澈明亮的生命底色,它指向理想、浪漫和诗意,也指向光明、温暖与生机。然而,长大成人后的一次驾车鸣笛,导致年迈的老赵摔倒。此时张悠然在与父亲对话中流露出一种不免黑暗的情绪:一种被老人讹诈的可能。同时,悠然男友小万用摄像机拍摄影像,让老赵面对镜头确认自己摔倒与悠然驾车无关。这看似由一种自我防范的本能所致,而实际上显示了“00后”对社会的不信任姿态。张悠然长大了,练就了不让自己吃亏的“生存能力”,却失去了摆摊送诗少女的那份单纯和诗意。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惊人的变化。梁志玲抓住了当前社会热点问题,从一个少女的心灵裂变传达了创作主体对社会问题的关切,同时又对年轻一代如何成长表示忧虑。


“嗜跑”是小说的关键词。某种意义上,跑动就是突围,就是打破常规,就是直面生命中的黑暗之境。梁志玲以这个词统摄全篇,借由散文化修辞为小说赋予了一种神韵,它包含了一种形而上的思索,对生命价值的思索,蕴藉着直视虚无的勇气和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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