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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里的王闿运和晚清史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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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6 07:24: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日记里的王闿运和晚清史影


来源:中华读书报  潘素雅  


王闿运二十几岁即享誉文坛,学问词章无一不精。他曾执讲湖南思贤讲舍、四川尊经书院,门生弟子遍天下。弟子廖平、刘光第、杨度、杨钧、杨庄等均有所成。对出身平民的学生,他一视同仁,延揽有加,门下木匠齐白石、铁匠张正旸、铜匠曾昭吉,经其点拨,日后皆成一代名家。


王闿运晚年受邀出任民国国史馆馆长,名满天下也谤满天下。他曾花费七年心血编成《湘军志》,却因秉笔直书,开罪了不少老朋友,不但被迫毁版,而且被勒令离开湖南两年,曾国荃更扬言要杀掉他。


这样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留下了两百万字、时间跨度长达四十余年的日记——晚清四大日记之一的《湘绮楼日记》。与其他三部日记或多记高层秘闻,语涉军国大事;或立意恢宏,志在治学;或论政治得失,言风俗变迁不同,《湘绮楼日记》涉及时局变幻、学术掌故、应酬交际、诗文书信、天气吃食……几乎囊括了王闿运人生的各个方面和点点滴滴。


通过《湘绮楼日记》,我们得以走近这位生于1833年,一生跨越了晚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朝和民国初年的传奇人物的一生,探寻王闿运的生命细部;也得以通过这部当时最贴切最接地气的历史社会记录,窥见将近半个世纪的社会变化。


一、与晚清名臣的交往及对社会时局的记录


通观《湘绮楼日记》,其内容最多的是应酬交际,堪称一部“人际交往史”。王闿运热衷与各色官员打交道,他的交游涵盖了晚清大部分重要人物。包括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曾纪泽、袁世凯、丁宝桢、张之洞……但王闿运与他们的交往几乎都保持了相对独立疏离的姿态。在日记中,对这些煊赫一时的人物,更是尽显“晚清狂人”的本色,随意臧否,大肆讥弹。


他评价曾国藩“大要为谨守所误,使万民涂炭,犹自以为心无愧,则儒者之罪也,似张浚矣”。给曾国藩的挽联直戳其痛处:“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戡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说曾氏平生以霍光、张居正自诩,但终其一生,只不过一方面大员而已;他的经学水平高于纪昀、阮元,可惜没有留下一部传世之作。


在写给好友的信中,他吐槽左宗棠:“左伯痴肥,声言出塞。”(光绪六年二月十九日)“左侯见语云‘烧洗脸水饤锅’,此言极可叹,无本人专恃运气,必有此困。”(光绪八年十一月六日)讥笑左宗棠是“无本人”,只能靠运气做官。


而尽管在文字中对左宗棠肆意讥调嘲弄,曾、左反目后,王闿运却曾多次从中调和。同治十年(1871)九月二日,王闿运路过清江浦,巧遇曾国藩的巡视船。久别重逢,宾主相见甚欢,一同看戏,趁着曾国藩高兴,王闿运劝其与左宗棠讲和,而曾国藩也并不恼怒,只说:“彼方据百尺楼,余何从攀谈。”


几天之后,王闿运又拜访曾国藩,谈及与左宗棠修好之事:“夜过涤丈谈家事及修好左季丈事。涤有恨于季,重视季也。季名望远不及涤,唯当优容之,故余为季言甚力,正所以为涤也。”(同治十年九月初十日)数次执着地劝说不可谓不出于真心,可见王闿运为人的另一个侧面。


作为一本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年的日记,记录了晚清诸多重要人物,自然不免涉及当时的重要史事。虽然王闿运在日记中似乎有意回避对政局发表见解,使日记展现出更多的私人属性,但仍零星记录了在风云变幻时局中的日常见闻。


光绪四年(1878)十月廿四日的日记中,追记了西捻军铤而走险逼近京师,前锋一度抵达卢沟桥时清廷的反应。“丁赴任丘、雄县迎剿。官、左、李、李均严议。刘松山、郭宝昌、陈国瑞先至,宋庆、张曜次之。京师戒严,恭王巡防。英翰请援。”紫禁城陷入空前恐慌,清廷紧急调度,京城戒严,气急败坏之下处分了官文、左宗棠、李鸿章、李鹤年等一干大臣。


甲午中日战争时,谣言四起,关于李鸿章的谣言最多,日记也将之记录了下来:“庄叔塍云李鸿章夺太傅马褂花翎,亦赫然骇人。”(光绪二十年八月初一日记)“成孙复来,言李中堂结连外夷,已入刑部云云,甚可骇,余人皆无所闻,盖谣言也。”(光绪二十年九月廿四日)大战之时,出现了李鸿章勾结外国的传言,大概因其办洋务日久。可见时人眼中李鸿章的形象。


二、细微动人的日常生活


与名流的交往和社会时局的变迁,固然是值得挖掘的重要事件,但对个体来说,人生更庞大的部分是日常起居、吃喝出行,正是这些细碎真切的日常,堆砌出王闿运完整的一生。


在《湘绮楼日记》四十多年的记录中贯穿始终的是王闿运的“日课”。他几乎每天抄书、背书、讲书、注书,且皆有定额,如若当天规定额度未完成,一定会在第二日补足。“刻苦励学,寒暑无间,经史百家,靡不诵习,笺注抄校,日有定课,遇有心得,随笔记述,阐明奥义,中多前贤未发之覆。”


张舜徽云:“盖王氏一生勤于动笔,以钞书为日课,群经诸子,多有钞本。间附笺释,便成著述。成之也易,传之也难。”日课成为王闿运治学和著述的基础,只是以抄写为撰著的写作方式不免使著作的含金量打了折扣。王闿运将日课贯穿一生,道途寒暑不辍,实非常人所能做到,而日课对其学问和人生无疑是意义重大的。


从《日记》中看,王闿运的日课不仅限于抄书,读书、校勘、写作、讲课教学都是他日课的内容。“早起定日课:辰课读,午修志,酉读史、讲经,亥钞书、课女、教妾读书以为常。”(同治十一年正月十七日)同时,他还要求子女践行日课,并为他们制定日课的内容。如“夜讲 《史记》 一页,滋女日课也”(光绪四年二月十五日)。这样的教育学习方式,也使得王闿运四子十女皆博涉经史,擅长诗文。


在家庭教育上,王闿运称得上是个尽心尽责的好父亲。《日记》记录了王闿运教育儿女的点滴,如教授读经读史、写诗作词,以及关于学问的答问。王闿运对子女的教育也不限于学问之事,还注重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启发,如同治八年六月二十七日,“邻女出嫁,遣非女观贫家物力之难也”。作为一个大人物,他并不吝惜陪伴儿女的时光,常常带他们感受自然,看花看雨。如“辰初起。携窅女看牵牛花,叶密,仅见三朵。点《魏书》一卷。与梦缇及诸女后池看雨”(同治八年六月三十日);“夜月如昼,珰女戏月下,至子始眠”(同治八年八月十四日)。他还常常带着儿女们出门游玩,登山临水,如同治八年三月四日日记记“珰女请登前山,坐林中,食顷乃归”。


和许多文人一样,王闿运乐于享受生活,尤其热爱美食,对食物也格外挑剔。同治九年赴北京考试,他与朋友在著名的烤鸭店便宜坊吃饭,吐槽“鸭炙殊不美,忆往岁脆嫩,殆有百倍之劣”(同治九年四月十二日)。在四川时“与督府幕客会饮,食熊掌,殊不肥甘”(光绪六年九月十九日)。他还热衷记录食物的制作方法,如“作面茶法:炒面好水调无滓,先用锅煮水以待,入面略煮使稠,加芝麻酱,微盐,起锅入盏”(同治九年六月二十日)。


一个资深吃货的自我修养,就是在病重时记录的还是想吃瓜而未得的遗憾:“卧病消闲,遂及七夕。遣觅瓜,两使均空返,云健孙自送,及来亦空手,城中方乱,瓜不能上市也。”日记也在这一天——民国五年丙辰朔日戛然而止,此后王闿运病势日益沉重,再无力记日记了。


晚年的王闿运还爱上了打牌,有时打牌直至通宵达旦。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与任、庄、吴较牌,终局始鸡鸣”;光绪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三日,“日夜多斗牌为戏,未理余事”。粗略统计,在光绪二十二年至光绪三十二年11年间,其日记有斗牌记录者有二三百次,观其战绩,往往大胜,偶有败绩,多为小输。惨败的时候当然也有,如光绪二十二年正月初三日,“夜复假寐,起斗牌,每夜负一千”。打牌给这位老人在美食之外增添了新的生活乐趣,在这胜负之间,生活得有滋有味。


《湘绮楼日记》不仅是一扇窥视晚清历史风云的窗,更是映照出一位学者人生历程的镜。翻开《湘绮楼日记》,阅读着一百多年前王闿运的日常,仿佛他并不是一位隔着时间与尘埃的历史人物,而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老朋友。他与晚清名臣的交往,勾勒出时代变局中的政治生态与人际网络,而那些细微动人的日常记录,则让历史的温度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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