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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的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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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6 06:56: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袁宏道的适世


来源:北京晚报 刘诚龙 




公安三袁之袁宏道,典型的非典型。


说他是陶潜吧,他是范进;说他是名士吧,他又是官僚;说他是闲官吧,他又是能吏;说他是儒家吧,他又是道家;说他是知识分子吧,他又当山野村夫;说他是乐天的李白吧,他又是苦吟的杜甫;说他是静爱僧的王维吧,他又是闲不住脚的徐霞客。


没当官想当官,当了官想丢官;没当隐士想出世,当了隐士想入世;搞到后来,袁宏道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官不垂绅,是农不秉耒。是儒不吾伊,是隐不蒿莱。是贵著荷芰,是贱宛冠佩。是静非杜门,是讲非教诲。是释长鬓须,是仙拥眉黛。”


袁宏道把人分四类:“有玩世,有出世,有谐世,有适世”。自己是哪类?“独有适世一种人,其人甚奇,然亦甚可恨。以为禅也,戒行不足;以为儒,口不道尧、舜、周、孔之学,身不行羞恶辞让之事,于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紧要人。虽于世无所忤违,而贤人君子则斥之惟恐不远矣。弟最喜此一种人,以为自适之极,心窃慕之。”


适世之人不可恨,很可爱。


苏州来了位“升米公事”


《明史》是这么介绍他的:“袁宏道,字中郎,公安人。与兄宗道、弟中道并有才名,时称‘三袁’。宗道,字伯修。万历十四年会试第一。授庶吉士,进编修,卒官右庶子。泰昌时,追录光宗讲官,赠礼部右侍郎。”


乡试、殿试不是第一,袁宏道会试第一,中过状元。他二十一岁时中举人,之后赴京会试,名落孙山;落第不落志,改年再来,打了一个翻身仗,一举冲天,冲上会试状元。袁公先前性情无甚奇处,走的也是学而优则仕的华山一条道。万历二十年(1592年)袁宏道中进士,并没马上授职,有三年时间,在老家诗酒唱和,浪荡悠游。在这段时间,他貌似还招生课徒,开“高考补习班”,赚些碎银子外快,老师二十多岁,学生三十四十五六十岁都有,社友年三十以下者“奉其约束,不敢犯”,三十以上者,可能偶犯其约束了。


三年后,袁宏道赴京就职,奈何被放到地方去锻炼。外任地方蛮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去了苏州下面的吴县为令,这地方多好啊:“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云埋虎寺山藏色,月耀娃宫水放光。”


明之苏州,素称难治。苏州这地,曾是海瑞的滑铁卢。事情多,矛盾多,争讼多,海瑞来此地,立志欲为圣明除弊事,最后搞得灰头土脸,被劾退休。袁宏道来苏州,前前后后不到两年,竟把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兴更兴,保持了经济好局面外,更政通人和,“中郎治吴严明,令行禁止,摘发如神。”他民本思想坚定,江南为明朝粮仓,产粮多,赋税也重,袁公到任,大力改革,轻徭薄赋,简化手续,革除赋税中的腐败现象,把那些靠粮吃粮的官油子以及提袋子的中介全部清除,民心因此伸张,当年诉讼最多、工作最烦的征粮征税,袁公将其关系理得很顺,甚至不用官吏去催粮,“县前酒家皆他徙,征租不督而至。”袁公征税除弊,被朝廷命名为吴县经验,各地推广,宰相申时行大会小会高赞:“二百年来,无此令矣。”


袁宏道有一个外号,叫“升米公事”。意思有二:一是“狱讼到手即判”,说的是他摘发如神,百姓案子递上来,把原告被告诉讼状全看一两遍,可以迅速判断是非曲直,公平公正给予判决,原被告都无异议,“公机神朗彻,遇一切物态,如镜取影,即巧幻莫如吴,而终不得遁,故遁词恒片语而折。”二是制定了“马上办”制度,简化程序,消除政事肠梗阻,百姓来衙门办事,往往是一顿饭工夫,就已经办毕,绝不会部门跑百遍,章子盖一年。快字诀,不仅是行政效率,更是廉政制度,一件事马上就办了,官人来索贿敲诈,都没机会。


袁宏道在吴县行政不足两年,“公为令清次骨,才敏捷甚,一县大治。”


上头也点头,百姓也点头,把制度定好了,把工作摆清了,一切都走上正轨,传说中的垂拱而治,煞几变成现实了,“私牍没尘土内数寸,不启。无事闭门读书。”


没搞懂,袁宏道做官正在妙处,却要挂冠而去。他的理由是:


一,家中来信说祖母詹姑生病。詹姑不是袁公亲祖母,他母亲过世早,他是詹姑带大的,袁公连上两篇《陈情表》,上面一次都不批,袁公对祖母有感情确是真,但看后面行状,这个理由还是不太成立。


二,他说自己病了,是大病,不是小病,批了假,病才有治,不批假,病就没治。这个理由听上去挺充分,但从后来行状看,也是不靠谱。


辞职信编成了小册子


袁宏道抵死要辞官,原因只有一个字:苦。他一见朋友,眼泪汪汪,喋喋不休,唠唠叨叨,说在官场吃了好多苦:


“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与丘长孺书》)


“作吴令,无复人理,几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钱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风影,过客积如蚊虫,官长尊如阉老。以故七尺之躯,疲于奔命。”(《致沈存肃博士》)


“吴令甚苦我,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断,项欲落。嗟乎,中郎一行作令,文雅都尽。人苦令邪?抑令苦人邪?”(《致安福知县杨廷筠》)


“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为尤苦;若作吴令则其苦万万倍,直牛马不若矣。何也?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致沈广乘书》)


“一入吴县,如鸟之在笼,羽翼皆胶,动转不得,以致郁极伤心,致此恶病。大抵病因于抑,抑因于官,官不去,病必不痊。”(《致朱一龙司里》)


袁宏道甚至把官场比作了地狱,他跟老朋友罗隐南还真是这么说的:“在官一日,一日活地狱也。”


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是矫情,袁宏道所诉之苦,不能说完全是矫情,也算实情。他是真不想要这便宜了。先是请假条,后是辞职信,一封又一封,袁宏道自己掰指头数了,他一共写了七封辞职报告,整理为一小册,曰《去吴七牍》。


袁宏道等了半年还没消息,袁公租了几辆车,把老婆孩子提前送到无锡安顿,摆着一副随时说走就走的架势。不是想下海,不是想创业,不是想回家侍奉祖母,他到底想干吗呢?“弟已安排头戴青笠,手捉牛尾,永作逍遥缠外人矣。朝夕焚香,唯愿兄不日开府楚中,为弟刻袁先生三十集一部,尔时毋作大贵人,哭穷套子也。不诳语者,兄牢记之。”


辞职信说,他去年八月就开始患病,一病半年,缠绵床榻,棺材板都做好了,看到辞职信上那“同意”两字,比吃灵丹妙药效果还好,“乍脱宦网,如游鳞纵壑,倦鸟还山”。袁宏道对王瀛桥说:“病是苦事,以病去官,是极乐事。官是病因,苦为乐种。弟深得意此病,但恨害不早耳。”袁公得的是什么病?官病,去了官,就消了病灶。


“败却铁网,跳入清凉佛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投冠数日,愈觉无官之妙。”无官果然一身轻,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早春,交接手续都没办完,袁宏道一溜烟跑了,直奔杭州,与一帮子友人嗨翻了——汪仲嘉,方子公,陶周望陶周臣两兄弟,还有虞长孺虞僧孺两弟兄。浙江文人荟萃,名流鱼贯,袁公与他们共游西湖,在灵隐寺喝茶,在钱塘江观潮,“一月住西湖,一月住鉴湖,野人放浪丘壑”,西湖淡妆,西子浓抹,总那么相宜。


吃饱喝足,袁宏道与杭州诸君,挥手告别,与陶家兄弟相伴,赶赴越中怀古,山阴赏景,诗酒风流,流连忘返,盘桓两个来月;再赴安徽黄山,“百里黄山皆画卷,更兼古道万松葱”;此后折返杭州,从朋友那里弄些盘缠,充充电,再去金陵,秦淮河畔时犹在,可见当年十三钗;乘兴而去,随后骑鹤下扬州,打卡二十四桥明月夜,找到玉人教吹箫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去无锡看望过一次老婆孩子,袁公不是在景点,就是在去景点的路上,“无一日不游,无一游不乐,无一刻不谈,无一谈不畅。不知眼耳口舌身意,何福一旦如此”。看了很多景,见了很多人,写了很多帖:“所可幸者,过越,于乱文中识出徐渭,殆是我朝第一诗人;王(世贞)李(东阳)为之短气。所可恨者,杭州假髻太阔,绍兴搽粉太多,岳坟无十里朱楼,兰亭一破败亭子;袁中郎趣高而不饮酒,潘景升爱客而囊无一钱。其他浪游之趣,非笔所能描写,兄见帖自当会之。”


学得心闲似水闲


袁宏道对山水真有一份痴爱,只是这种李白式漫游,很烧钱。后来他在老家公安城南购得一块地,三百多亩,造山造林,种柳树种竹子,种莲藕种芋头,取名柳浪馆,“长杨万株,柏千本,湖百余亩,荷叶田田,与行藻相乱,树下为团瓢、茶瓜、莲藕,取给有余。”


袁宏道身心两闲,甚是惬意,其《咏柳浪馆》云:“鹤过几回沉影去,僧来时复带云还”;常常迎朋送友,还跟他们吹:“山中老树千本,修篁万竿,颇足自快:”朋友书信问候,他告诉朋友莫惦记,一片冰心在柳浪馆里,也在风景路上:“江西湖北勤来往,学得心闲似水闲。”


袁宏道回老家建设柳浪馆,其实是后话。辞职吴令,浪荡一年,游资耗尽,家里到底还有老婆孩子,都指望着他要吃饭,大哥袁宗道也训他,不能只顾自己快活,要有家庭责任感。袁宏道于是收拾行装,打包北上,当了顺天府教授,先后升任国子监助教、礼部制仪主事,不用征粮课税,也不用升堂审案,这些职务都是闲差,心情很是舒畅,“教官职甚易称,与弟拙懒最宜,每月旦望,向大京兆一揖,即称烦剧事。”一个月去上一天班,一个班只用作一个揖,还觉得剧烦?袁公将此称之为“吏隐”,“教官比知县,毕竟心闲无事,明伦堂上不可谓非避世之地也。”


袁宏道不是只吃闲饭,还是干事的。他曾掌管掣签选官职事,相当于人事干部。有个老吏,把持铨政,就是负责给官员写考评,一字不止千金,少说也是万金。老吏上下其手,忠奸颠倒,贤愚乱判,袁宏道见了,正义心勃发,一举将其拿下。他还整章建制,上疏制定年终考核百官法,上司采纳,立为定则,颁布实施。


当年宁死要辞官,“自今以后,守定丘壑,割断区缘,永不小草人世矣”,言犹在耳,何以自圆“永”字?“既求退,又不安求退,放浪湖山,周流吴越,竟岁忘归,及计穷橐尽,无策可以糊口,则又奔走风尘,求教学先生。其趋弥卑,其策弥下,不知当时厌官何意。”当年发神经,装疯卖傻,要去学陶渊明,搞得饭都吃不上,自悔当年孟浪,觉前非而今是,其是其非,与陶公恰为反义。


袁宏道居庙堂能干事,能干成事,可是他又烦起来了,不日拙懒神经复发,刚刚说,“卑官自觉与心安”,话才落地,又打起当陶渊明的心思:“仆宦意甚阑,又如作吴令时矣。自思口腹无几,身世受用亦无几,安能劳碌事此生乎?”人生吃得几口饭呢,活得能多久呢,干吗那么自己累死自己,“终不若山居之稳贴也”。山居就稳贴吗?山居柳浪馆,他也烦:“山居久不见异人,思旧游如岁。青山白石,幽花美箭,能供人目,不能解人语;雪齿娟眉,能为人语,不能解人意。盘桓未久,厌离已生。”


袁宏道开启文学之性灵学派,还真是名实不两乖,文人真合一。在官久,想隐居山林,居山久,想出道为官。袁公登第后十九年,三次为官,三次弃官,官心重还是隐心重?隐多宦少。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久活的地方没有味道。


他就那么自我折腾,斯人何人?适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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