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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在,人未远——任继愈冯钟芸的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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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12 06: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书在,人未远——任继愈冯钟芸的藏书


来源:文汇报  唐吟方 



每年四月底的某二天,清华图书馆老馆的大库面向校友开放,鳞次栉比的黑色书架一排紧挨着一排,上面摆满了沾满尘土的一摞摞书,散发出旧书特有的霉腐味。好多老校友到那二天会朝圣般涌向老馆大库,来闻一闻积存近百年的沉郁旧气。那天,我目睹有个头发花白的校友,站在过道中间,突然驻足朝着旧书长吸一口气,然后心满意足地道:还是那股老味道!


我没有受过清华图书馆百年旧气的熏陶,无法体味此刻校友来这里的心绪。穿行在黑色书架之间,只感觉那一刻,我与来过这里的前辈学人同聚在一个空间。


杨绛坐过的小书桌依旧摆在老库二层靠窗的地方。好事者在桌前竖起一个易拉宝,说明杨绛曾在此观书。来这里的校友会在书桌前坐下来,暖暖座,安安静静拍一张照片。杨先生走了好几年了,因为这张桌子的存在,好像她从来没有走远过。


2011年任继愈后人以任继愈和夫人冯钟芸的名义,把他们生前的藏书捐给清华大学图书馆。图书馆曾在新馆四层设立“任继愈文库”对外开放。去年冬天文库移入老馆大库二楼,从人间重返深闺,位置就在杨绛坐过的书桌一侧,有同时代人的书桌相伴,似乎也不寂寞。


上万册藏书,伴随这对学者伉俪走过漫长的读书生涯,那些穿过指缝的时光,散落在一本本书上,无声地见证了他们与书相处的日子。现在他们的主人驾鹤远行,他们看过的书被送进他们曾经读书的地方,或许正应了那句老话:书比人更长寿。书在,人未远。





要不是那本吴冠中《生命的风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1998年6月版)上面的题识,想不到作为哲学史家的任继愈会关注画家吴冠中:“第七届国际图书博览会购。一九九八年九月二日,任远同往”,下面钤有“任继愈章”。


二十世纪整个九十年代的艺坛,吴冠中一直是焦点人物,他创作的水墨画连续多年是在世中国画家画价最高纪录的保持者。1993年的吴冠中假画案几经起落,到1996年尘埃落定。1997年吴 冠中发表的文章《笔墨等于 零》更引起画坛的轩然大波。这几年又是吴冠中文章写得最多,文集出版最多的几年。作为画家,他的画展不断在国内外亮相。


任继愈那年已经八十二岁了,仍在女儿的陪伴下兴致勃勃前往图书博览会。《生命的风景》当年6月出版,是吴冠中的个人自传,出版社推介这本书“以独特的人生视角审度了半个世纪以来一个中国画家寻求生命价值和审美理想的历程”。也许因吴先生一直在舆论漩涡中,任先生大概想了解这位只小自己三岁的同时代人,才买了这本书。


那次博览会,据任继愈的书跋,他还买了《李锐论说文选》。书跋文字与吴冠中的那本相似:“一九九八年九月二日购,第七届国际图书博览会,与任远同往。”任远是任继愈的女儿。钤印与吴冠中那本相同,完全没有书跋文字常见的那种起伏,也没有流露些许情绪。不过,这两本书的内容,已表明他那个时期的读书趣味,一些广受社会关注的人物,他们的书也进入他的阅读视野。吴冠中的书在他的藏书里不止一本,还有《短笛无腔》等。


任继愈那种接近重复的书记文字多次出现,如1993年5月4日,北大95周年庆,任继愈作为校友被邀入住燕园。当时北大西门南边围墙周六、周日有一个自发的书市,规模非常大。任也曾去那里淘书,买过《吴宓与陈寅恪》《陈寅恪诗集》,两本书上留下两段一模一样的书跋:“一九九三年五月四日,值北京大学九十五周年校庆,校园中书摊林列,因购得此书。又之志。”另一例是1986年9月在北京琉璃厂书展买得孙楷第《沧州后集》和许姬传《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二书的书记文字也相同:“任又之,于北京琉璃厂书展,一九八六、九。”


一年后的5月4日又有任继愈在北大买书的记录。钱锺书的《谈艺录》上留下了一行文字:“任又之一九九四年五、四于北京大学售书广场。”证实连续两年的五四节,任继愈都是在北大度过的,而且都留下了在北大买书的记录。





任继愈留在书上的批注并不多,似乎很吝啬自己的笔墨。出现这种状况也许与任继愈的读书习惯有关,也缘于他晚年视力衰退,他曾把自己的书斋“潜斋”戏称为眼科病房。翻阅文库里的藏书,至少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眼目所及,见到两本书有他正面写出的意见。其一,冯尔康、常建华著《清人社会生活》(天津人民社1990年7月版),任继愈记有:“任又之,一九九一年一月收到。本书保存了一些有史料价值的资料。”其二,罗尔纲《湘军兵志》(1984年,中华书局),任继愈在书封面批注:“此书有两点可取:①曾国藩的治军思想(宗法制)。②曾国藩用兵费用有参考价值。此外湘淮军之后,逐渐形成军人主管地方政权,为后来北洋军阀割据开了坏的先例。”


任继愈对于大多数藏书的看法,后人无从知道,只能通过与文库中同时间藏书的题写方式与钤印来作一些推断。任继愈在1987年至2005年担任北京图书馆(1998年12月更名国家图书馆)馆长期间,获得过很多职务性赠书,也得到过不少同行或同学或老朋友的送书。他对于赠书的反应不太相同,常见的几类:一类是签名,并记下收书的年月日;另一类除了签名及简单的记述,还加盖自己的姓名章;更多的是不著一字。当然他在书展、书市、图书博览会自购的书,一定是他感兴趣的。如果按这几类推断,约略可以看出任继愈对书的看法。比如《李一氓回忆录》(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版),任继愈记:“任又之2001.8.20”,还加盖了“又之珍藏”。《郊叟曝言——周一良自选集》(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9月版),该书为周一良赠书,钤“一良敬赠”,扉页印有“谨以此书献给周一良先生八十八华诞”字样。任继愈自记:“2001.10.15.收到,故人友谊,可感。又之志言。”唐弢《创作漫谈》(浙江文艺出版社),任自记:“任又之一九八六.四.于北图售书部。”


以上所列这些书的简单记录以及钤印,包括如何得书,其实已粗粗勾勒出任继愈对一些书的印象,有的尽管没有评价,评价自在其中。此外像《金克木人生漫笔》,在目录的“读书篇”,用红笔对其中三篇文章——《读〈西伯戡黎〉》《读〈声无哀乐论〉》《再阅〈楞伽〉》,在篇名上做了标记。对金克木的另一本学术随笔《文化卮言》(上海文艺社1996年版),则加盖了印章。当年北大的那些老学者的学术随笔红极一时,无论是反思还是批判性的,品读高龄学者的书成为读书界的一种风气。





任继愈夫人冯钟芸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学术家族。父亲冯景兰是地质学家,中国矿床学的重要奠基者。大伯冯友兰是中国著名的哲学家,姑姑冯沅君是文学史家,冯钟芸堂妹冯钟璞(宗璞)是作家。哲学家张岱年是她的堂姑父。


1938年冯钟芸就读于西南联大中文系,受教于朱自清、闻一多、陈寅恪、罗常培、罗庸等老师,1941~1943年任西南联大附中语文老师。1943年受聘任教西南联大中文系,是当时联大极少的女教员之一。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1946年西南联大完成其历史使命后北归,恢复原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冯钟芸至清华大学中文系,历任助教、讲师、副教授。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后至北京大学,历任副教授、教授,研究与主讲魏晋南北朝和隋唐时代文学。


冯钟芸的任教履历,使她拥有众多研究中国文学的学生,其中不少成为知名学者,活跃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冯藏签名本,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她的学生,昔日的老学生出成果,都恭恭敬敬呈上一本,上款敬称恩师、师或者先生,如金开诚《文艺心理学论稿》、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张炯《文学真实与作家职责》、张少康《文赋集释》、刘天寿《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讲》、袁行霈《中国文学概论》等。她的老师辈出书,也会郑重其事签名相赠,如游国恩主编的《离骚纂义》、林庚《西游记漫话》、吴组缃《宋元文学史稿》等。李广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送给冯钟芸的《论文学教育》,直呼其名:“给钟芸,广田51.4.26”。字写得极其浪漫流利,虽是汉字,却有拼音文字的洒脱,“广”字的飞扬与“田”字的收束,形成犹如音乐旋律的收放,显示经过了“五四”的那代文学家特殊的丰采,令人一看难忘。同行同门的馈赠也不在少数。程千帆每值新著出版,总不忘千里投赠,藏书中程的签名本最多,达八九种之多,如《程千帆沈祖棻学记》《文论十笺》《沈祖棻诗词集》《两宋文学史》《校讎广义》(三种)及《被开拓的诗世界》等等,通常是夫妇双款,或“继愈先生钟芸夫人赐教”或“钟芸、继愈先生教正”,最见古典文学教授的敦厚古雅。历史学家王永兴是任继愈西南联大的同学,赠书上常写“又之兄钟芸姊”,可见彼此关系亲近。张芝联送书,总是把冯钟芸放在任继愈前面,绅士风度,也见于上款。冯的藏书中有一部分是其年轻时读过的《女神》(郭沫若)、《韩愈志》(钱基博)、《苏联民间文学论文集》《文学底基础知识》(以群)等等。更多的是专业方面的书籍,如陈寅恪的几种著作。陈寅恪是冯钟芸的老师,后来冯在北大中文系任教,教的就是中古文学史,她对陈寅恪的书格外珍惜,藏书中有上古版的《寒柳堂集》《金明馆丛稿二编》,都包了书皮,还在后一本书的扉页用钢笔注明“1981.4.重庆”,另外也在书皮上注出书名与著者。


任继愈后来在与学生交谈时,说陈先生有遗民情结。他回忆在西南联大读研究生时,与陈寅恪住同一栋楼,领教过陈先生的脾气:有天晚上,邓广铭和另一位先生在楼下,讨论一个问题,声音很大。陈先生刚睡下,听见楼下有人大声喧哗,非常生气,就用拐杖使劲敲打地板。邓先生他们就停止讨论,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任继愈的藏书里,有众多与陈寅恪有关的书籍,光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就有三个版本,这似乎在证明,他晚年有兴趣通过阅读传记,进一步了解他有过接触的史学家陈寅恪。





任继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藏书家,他的藏书大部分纯粹出于阅读与研究的需要。大概是这个缘故,从他和夫人冯钟芸的藏书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在时代下的阅读与专业阅读,他们是受时代眷顾的少数人,但他们的阅读仍然无法置身于历史之外。他们留下来的书,保留了一代人的读书痕迹。比如藏书中有全套精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斯大林的各种中文文本,以及毛泽东以及同时代政治家的文集及各种单行本。还有不少政治人物的传记、回忆录与历史档案以及时人的思想史研究著作,推测这是文集以外的延伸阅读。还有鲁迅的著作,那个年代过来的知识人鲜有不读鲁迅的,文库中鲁迅文集、鲁迅选本以及各种研究鲁迅的专著占了不小的比例。藏书也反映20世纪至21世纪之交二三十年学术界的一些动向,如许多在世或去世的名学者的文集、全集相继问世,纪念已故学人的专集也成为一时风气;另一个现象就是以庆祝某名学者八十或九十大寿的名义出的论文集渐多,显示学术上的薪传与脉络。


清华图书馆在介绍任继愈文库时说:“这批藏书涵盖了人文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数量多,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和研究价值。”


任继愈的研究涉及哲学史、宗教史与史学,他藏书的重头戏不言而喻是那些专业书。文库中收藏的人文社科类图书,数量之众不亚于一个专业图书馆。以儒学为例,除了二程、张载、朱熹、王阳明、陆九渊、王夫之、戴震等重要人物的原著、年谱外,还有大量前人今人、东亚学者的围绕儒学家、谱系、儒学思想、传播及其实践应用写下的专著,涉及经典校勘、文献比较、法义辨析、思想解读等各个方面。藏书是探索一个学者思想研究的原点。任继愈的专业藏书里,与儒学并称的佛道二家的经典、教理、教史及其他文化遗产研究类图书也特别多。此外,藏书量极大的还有诸子百家的经典与研究类书籍,包括了古代逻辑学因明学研究专著与考古新发现的经典文本等等,包含文史哲、思想、宗教、美学等领域,展示其广阔的阅读视野。就文库陈列来看,外文书不多,能见到的是日本学者的原版书与少量的俄文书。显然,这与任从事的专业研究与所处时代背景都有关。


冯钟芸的藏书则呈现一个文科教授阅读、教学与研究的面貌,一方面是通贯性质的,从《诗经》到现当代经典诗文集都有收集;另一方面是专精,其专攻仍放在中古文学史。文库中数量不少的当代知识人的随笔,似乎证明这对学人伉俪热心关注当代知识界的流向与现实生活。


任继愈的藏书,其生前就曾选择一部分捐给家乡山东平原,但无疑清华图书馆的任继愈文库仍是他们夫妇俩藏书的精华。他们一生买书、藏书、读书、著书,与书相伴的历程,构成他们学术生命中重要的一环,同时也是他们一代知识人的精神映照。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书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重要的文化资源怎样对他们发生影响,包括他们又是通过怎样的途径,实现从阅读向学术成果转化的,藏书不仅关联着他们的心理变化与学术情感起落,阅读与选择也隐含了作者的某种情怀。在这个意义上,藏书写满了他们背后的文化心事。


2024年5月15日于北京蓝旗营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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