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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笔是她的魔术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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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8 20:05: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她的笔是她的魔术棒


来源:中华读书报  黄灿然




周慧在开始写作之前是一个普通人,在开始写作之后事实上仍然是一个普通人。可能要等到《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这部书出版之后,她才会开始羞愧或慌张地面对自己是一个作家这个事实。因而,她这部书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纯粹意义上的真正处女作。未受过文坛的美学标准或流俗的污染或影响。她平时刷手机看微博,看电视看综艺。她看的书,大部分都在一个书架上,而且按她说,很多还没看,看过的也许只是翻过,读过的大部分是读几页就打瞌睡了。当然,也有她非常深入地沉浸其中的书—这才是重要的。还有一点更重要,她的书几乎都是翻译的。就是说,她连阅读方面的语言氛围和文学氛围也差不多跟文坛绝缘。所以她的语言是独特的,她自己的,极端一点说,洞背村的。


此外,周慧过了四十岁才开始写作,心智已经成熟,写东西时文字能落到实处。看事物时少了情绪化,表达事物时少了一个从二十来岁开始写作的人后来可能会有的惯性语言和惯性思维,尤其是避免了过于流畅和能说会道。她也没有什么积累因而需要维护这积累的。我们所说的大器晚成,更多是指一个作者写了半辈子,到了很晚才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和世界观。而周慧是属于那种刚开始就获得自己的独特性的作家,字里行间散发着浓厚的原生味。她也符合我对翻译的一种评价,也即,译文要使读者感到译者在努力表达,对应原作者写作时的状态。显然,我也是把努力表达当作衡量作家质量的一个指标。


举个例子,有一次我的公众号发布沈从文的一篇散文,来自一本新版的沈从文散文集。基于阅读经验,我感到文章里有若干处好像有点问题。于是找来更早的沈从文文集校对。这时候才发现一种我时不时会遇到的情况,也即原作者或原译者的句子是表达得非常准确并且深刻而精微的,只是为了准确表达这种深刻而精微的思想,作者或译者使用了比较绕口或拗口的句子,而编辑没能体会其准确、深刻和精微,把它当成文句不通或文句不顺,于是擅自把句子改得好像通了或顺了。一般的好散文与独特的好散文的差别在于,一般好散文好读,更好的时候能引人深思。独特的好散文耐读,作者的努力表达让读者放慢速度,必须高度专注地读,这个时候,作者对其描述对象的深刻或精微的感受力,会直接输送给读者,使读者当刻就获得感官的刺激和营养。我在读周慧的书稿时,用的就是慢读。她的整个语调本身也比较慢。她对洞背村的环境的感受力有时候极其精微,是我也感到佩服的。由于我就住在洞背村,写过很多关于洞背村的诗,我在阅读她的描述时更投入,也更诧异。


周慧这部书的另一个宝贵之处则是对周慧自己而言,同时作为一个范例的话,也是对读者而言:把一个普通人变成一个优秀作家。太多人早年有才气,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包括生活所迫,而放弃写作。他们原本的写作才能经过转化后,倒是大大改善了他们的生活,但他们的生活却毁了他们的写作才能,在我看来也毁了他们的生命的意义。当他们成了一个生意人或生活人之后,他们也就变成平常人,失去了他们生命原有的独特性。他们改善了的生活,被置于同样改善了生活的千百万人中间,非但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独特之处,反而抹平了他们任何独特的痕迹,包括他们原本的才能的痕迹。而在他们之上,还有千百万生活质量比他们高不知多少倍的人,使得他们相形之下还有矮别人几分之嫌,尽管他们下面也有很多远远比不上他们的人。但人都有往高处看的倾向,一个向下跟别人比的人,可能比被他们比的人还要平庸和无意义。


而像周慧这样一个也是被生活所迫,窝在一个山村里,有几年陷入贫困境地,却反过来坚持写作,成就了好作品而且还改善自己的生命的人,其独特性是不言而喻的。她将在优秀作家中以其独特性来展示自己,哪怕一个伟大的作家也不会看低她,倒是会刮目相看。这就是个体的独特性的独特之处。谁也替代不了她。相反的情形则是,她继续到市区工作。工作到现在,年近五十,她看看自身,也开始老了。她望望前方,退休的地平线已经耸现。她这八年可能赚了些钱,但不足以给她多买一个厕所。说不定她跟人合伙做生意,亏本还欠了一笔债。我们还可以设想她的种种昏暗现状和前景。如今周慧净赚了一部书稿。净赚了八年的洞背村山水生活。那不是八年新生活,而是八年新生命。这新生命将随着她这部书的出版而做一个初步总结,并随着她铺展下一部书的写作而进入新阶段。她依然是一个年轻人,因为她是一个新作家,窝在一个小山村里但前途无限。她把自己的平庸人生写成传奇故事。她的笔是她的魔术棒。


《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这部书,不是或不仅仅是一本散文集,还可以当成一部独特的长篇小说来读。当初我最欣赏周慧那些又短又高密度的散文,因为它们已经近于诗,而她的叙述性散文使我担忧,因为叙述性的散文通常是在一个浅层上讲故事。但是,在读了她这部书前面的部分,主要就是我当初最欣赏的部分之后,我还是很专注、很投入地读她的叙述性散文。她的短散文不但写得好,还常常写她的挣扎。她跟懒惰搏斗,常常是输了;她跟精神不集中搏斗,常常是败下阵来;她跟灵感枯竭搏斗,也常常是丢盔卸甲。总之她是一个失败者,一无是处者,垂头丧气者。似乎只有气候变化,才能振作她的精神,而这个时候她则是一个无所事事者。但奇妙的是,她把她的挣扎写成一篇篇关于挣扎的散文,而气候变化下的无所事事又使她充分享受环境的优美,并且不仅把环境的优美写下来,还把她的享受状态丝丝入扣地记录下来,变成关于无所事事者享受优美环境的散文,并且是独特的散文。


一般来说,一个作家的散文集是一篇篇散文的结集,每一篇都会围绕一个题材讲得有头有尾,阐述得清清楚楚。周慧的散文单篇地读,常常让人觉得是片段式的,更像是一个系列的其中一篇。她不解释,她不交代,她不招呼你,仅仅是把你当成一个熟人或家人,没有迎接,没有寒暄,给你开个门就自己转身进屋去,继续她正在做的事情。你还可以把这部书看作是一个湖南农村小姑娘一路成长,然后来到深圳拼搏,终于成功了的故事,只不过这成功不是变成大公司女掌门,而是变成一个女作家,她的拼搏是拼搏着不去拼搏,终于赢得没有财富的自由,过上使贫穷微不足道的生活,住着山水环抱的准豪宅,清闲得连一阵风的掠过,一只猫的进门,一枝花的枯萎都会引起她灵魂的骚动。这就是她的高密度短散文与她的叙述性散文的配搭带来的意想不到的效果。


周慧老是说自己写得不好。这并非谦虚,而是对自己要求高。古语说,求上而得中,求中而得下。而一个创作者,应该不仅求上,而且应该求上上,以得上。或者我们可以假设,按她自己认定的某些作家的标准,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这也是对的。只是她可能不会想到,其实那些好作家的高标准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具有无可置疑的独特性或原创性。而只要是独特性的,无论大小,都是不可替代的。她感到自己写得差,也许是譬如某个独特性的作家写的是小说,甚至是大部头的小说,这样就好像大部头而原创性强才是高标准。而她可能忽略了,这个作家的高标准不在于他写得长或大部头,而在于他的原创性。如果她拿自己的几百字小散文跟这个作家比,当然会自愧不如。此外,别人既然是独特性和原创性的,其实也意味着是独创性的。他们是因为写他们所擅长的,例如对某段关系的描写和处理,才写得特别好,而她也理解某段关系,觉得这个作家写得实在太好了,如果落到她手上,她只会献丑。但是她可能没有想到的是,同样这些作家,可能根本不擅长她写的小散文所处理的题材或物我的关系,要是他们读到她的东西,同样会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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