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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故乡对写作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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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6-26 21: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西:故乡对写作的塑造


来源:《小说评论》 东西 




我能成为一个写作者得益于故乡的塑造,而首先塑造我的是母亲。她的成分不好,活得胆战心惊。她的胆战心惊是我的胎教,所以在村里人眼中我是一个赖哭包。赖哭,表面上是脆弱的表现,内里却是缺乏安全感。打记事起,我总是紧紧地跟着母亲,无论她下地干活或到公社赶街,哪怕去菜园摘菜或到隔壁串门,我都寸步不离,既怕别人欺负,又怕传说中的妖魔鬼怪。那时特殊的政治生态和人文环境,让我早早地养成了胆小怕事的人格特征。胆小就特别听话,母亲说的关键词我都记得,比如认真学习。怕事,就不敢冒险,怕水库,怕恶狗,怕疯子,怕一个人走夜路。


但是,紧跟母亲的一个好处就是让我早早地知晓人生百态,懂得村庄里每一个人的故事。他们为什么是今天这个样子?他们曾经是什么样子?在漫长的山路上,在田间地头,母亲会跟我一一道来,包括她的父亲的外婆外公舅舅的故事,包括她的委屈……也许她只是想讲给自己听,只是回忆回忆宣泄宣泄,却无意中被我像钉子那样嵌入大脑,使我在还没有阅读纸质书的时候率先阅读生活。可想而知,成人的纠结如何在幼小的心灵掀起风暴,那是怎样的惊愕,错愕,怎样的出人意料,简直就是小说,是我最早学到的创作方法。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觉到现实的压力。那时的乡村还残留着丛林法则,人口多的家庭要争地盘,抢资源,而当我家的资源被占之后,武力不足的父母就会跟他们争吵。我一边双腿打战地听着,一边在脑海里替父母思考驳斥对方的理由。有时他们脱口而出的台词正好与我想的不谋而合,或许那就是我提前进入成人世界的标志。他们为生存而发出的高音颤音甚至海豚音,无意中成为我创作的对话训练,也成为我高中时写好议论文的基础。在高中,每每老师布置议论 文,我就会想起父母的据理力争。论点清晰,论据扎实,结论令人信服。也是读高中那几年,我产生了写作的念头,动力竟然是想写出父母的辛苦与委屈。虽然只是念头,但生活的压迫感已经培养了我写作的反弹力。多年以后,当我阅读鲁迅、沈从文和莫言谈故乡的文章时,发现他们跟故乡也产生过紧张关系,以至于我不得不相信有时候故乡的伤害反而成就写作。而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说得更直白:“我爱南方,也憎恨它。这里有些东西我本不喜欢,但是我生在这里,这是我的家。因此,我愿意继续维护它,即便是怀着憎恨。”


十一岁我外出求学,在离家越来越远的过程中,我心理的压力有所减弱,抑或是选择性遗忘, 一些过去我忽略的或者说根本没心情理会的美好事物慢慢强化,比如家乡美丽的大自然。从我家门口望出去是辽阔的群山,它们一浪一浪地叠到天边。傍晚,落日像一枚柔软的生鸡蛋蛋黄搁在山梁,渐渐地融化,夜色扑面而来。雨后的清晨,山下腾起一团团雾。雾荡平沟壑,在山间缭绕,像乳白色的海。清晨,我看着这样的景象到邻村上学;傍晚,我看着天边的晚霞等待下地干活的父母归来。望向远山,我幻想山里是不是住着神仙,会不会有仙女从天而降?甚至想象翻过最远的那座山,是不是就到了天尽头?我的目光越拉越长,仿佛能够看到北京。想象力或许就在这样的想象中得到了拉伸,比如天上的一轮孤月,我会把它想象成一盏天灯。


虫鸣鸟叫分散过我的恐惧和饥饿,辽阔的山川缓解过我的窒息,森林里的野果、坡地的野草莓曾为我充饥。我养过狗,放过牛,喂过马,它们是我的伙伴。我跟它们对话,想象它们能听懂。无聊时蚂蚁、蜻蜓和蚂蚱会成为我的观察对象,有时会呆呆地看它们一个多小时。置身于这样的 大自然,不仅视觉拉长了,嗅觉听觉以及所有的感觉都得到了开发。至今我还记得被大雨浇透,太阳把身上的衣服重新晒干后的味道,衣服摩擦皮肤的感受仍然保存。我体会过阳光炽热的夏天忽然来一场阵雨,大地如何腾起呛鼻的湿热气息。冬天,我曾赤脚走在泥路上远行,那种冷到心里的冷,我也曾体会过……谁都不会为了写作而故意去经历这样的经历,但当这样的经历不幸降临到我的头上时,却为我提供了难得的写作养分。


此外,家乡对我的写作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贡献,那就是像坐标一样的参照。当我阅读别人的作品时,总会想起家乡,总会拿书本里的人物跟家乡的人物进行对比,包括那些讲英语的、讲法语的和讲俄语的人物。他们的善良或邪恶,他们的欢欣或苦难甚至表情,我都会在家乡找到大致的对应,包括某些情节、细节和台词。作家们描写的环境,比如天空大地和植物,在我的家乡也有替代品。第一次读鲁迅的《故乡》,我就想起家乡冬天萧瑟的景象,就找到了闰土或杨二嫂似的人物。第一次读沈从文写湘西的文章,就觉得他笔下的风物就是谷里屯以及周边村落的风物。 为什么英国作家哈代、美国作家福克纳笔下的乡村,读起来我也会感到亲切?那是因为天空、大地、河流、草木与人心都有相似之处。故乡为我提供一个个证据,证明虚构之所以真实,让我在写作之初便有了心理上的坚实锚定。为此,她也变得越来越宽广,越来越相对,继而成为广义的故乡。


然而,关于故乡对写作的影响,哪是一两千字可以讲得清楚的,好像从任何一个角度切入,都能找到她影响我写作的理由。我出生的乡村长满杂草,它们品种多样形状各异,在山坡或路旁恣意蔓延,有的略粗,有的纤细,远看它们是一片色块,貌似强大稳定,但只要风一吹,它们立刻东倒西歪,甚至瑟瑟发抖。风有时会很生气,它擦着屋檐尖叫,用力地摇晃村头的大树,恨不得把树连根拔起,而那些轻的物件比如晾晒的衣服、簸箕、斗笠和雨伞常常会被它掀飞,更别说草丛里的枯枝败叶了。凡强风过处,草皆被吹乱,仿佛挨了一刀,要好长时间才能直起腰来。所谓风吹草动,其实就暗示了外部环境与我的内心关系。


因此,我永远记得我这颗怯弱的内心,这颗像杂草一样慌乱的内心来自哪里,尤其是在写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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