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呀，那个一败涂地的母亲 ——读阿袁长篇小说《公寓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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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呀，那个一败涂地的母亲
——读阿袁长篇小说《公寓生活》


来源：文学报　　江子　　


阿袁笔下的成年女性大多是有几分“作”的，比如《苏黎红小姐》中的苏黎红，是个恋子狂，儿子不理她她就心口疼，三天两天地疼；《镜花》里的苏邶燕，热衷在省委大院的家里搞读书会；《师母》中的师母们，更是手段迭出、花样翻新。在阿袁新的长篇小说《公寓生活》里，周莉莉的“作”，在小说中完全是闲笔，我猜大概是阿袁借此续上自己小说的人物谱系。当然，也是为了让她更加立体，更加体面。


周莉莉的可怜，源于她住进了女儿潘苡宝的公寓。公寓不是家，或者说，不是寻常意义的家。公寓没有产权，是个临时住所。公寓是自由，是独立，但也是寄居和漂泊。公寓是现实世界之上的美丽岛屿，当然，也可能是危险的悬崖。


潘苡宝是怎样的人呢？法国留学，毕业后放弃北京的大学教职、上海的出版岗位，选择到一个三线城市的三流大学任教。性格自我，和谁都不太亲热，打小喜欢自个儿待着，喜欢过一种随心所欲的自由人生，懒得说话，向往过一种介于波伏瓦和伍尔夫之间的生活。热爱阳台，喜欢无声无息躲在一边过“我与我周旋”的生活，热衷于做一个没有存在感的边缘人物。有轻微的恋物癖，对猫的兴趣，大于对男人的兴趣。她目前的状态是：单身。今天的苡宝们，是低欲望的，与世界的关系是疏离的，感情是淡漠的。那座公寓，就像孤岛，与大地隔着海水的自得其乐的孤岛。


作为母亲，周莉莉住进潘苡宝的公寓里，是要打一场婚恋保卫战，也就是让潘苡宝相亲恋爱，过上她认为正常的生活，让潘苡宝的公寓的前方，是婚姻，家庭，是普通人的圆满与幸福。周莉莉是完全有信心打赢这场保卫战的。她是高中语文教师，是出版界资深人士的家属——她的公公与小姑、丈夫都是出版界资深人士。她是市井的，家常的，开放的，大众的，传统又现代，具有强大自我同时富有牺牲精神，破绽百出又雄心勃勃，身处劣势却总是不屈不挠。阿袁在小说里如此描述：周莉莉人生字典里没有“逃避”二字。


这样的女人是阿袁小说中的独一个。阿袁如此精心设计周莉莉的人设，为的是想写出她小说的独一份。如此说来，阿袁写《公寓生活》是有野心的。相比她许多高校知识分子主题小说的戏谑、反讽和嬉笑怒骂，阿袁的《公寓生活》是严肃的，是想探寻社会性问题的——她也是一位母亲。在这篇小说里，她想探究这一代人到底怎么了。


周莉莉一进入潘苡宝的公寓，就摆出战士的架势，开始为潘苡宝相亲铺路，为潘苡宝成功迈进婚恋殿堂冲锋陷阵。她把公寓阳台上苡宝用于吃早餐的小方桌不由分说端了进来，为的是不让苡宝那么久地晒太阳伤皮肤。她鼓励苡宝和她一起练瑜伽，练游泳，希望苡宝改变生活方式。她从APP上下载瘦身食谱，把餐具换成小份，为的是让苡宝瘦身。她建议苡宝染发，以遮蔽白发。她积极寻求苡宝的相亲机会，反复交代苡宝的注意事项……周莉莉精心设计步步为营。她像个优秀的水手，小心地避开那些漩涡、暗流，推动着她的盘算一点点地落到实处。她一会儿曲意奉承，一会儿又强势推进。她是母亲，苡宝是女儿，她总以为，自己了解女儿，女儿又不算那么强势的人，这一场战斗是有几分胜算的。


可是最终她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苡宝与水产养殖研究员裘先生的见面渐入佳境，可最后因为苡宝养的两只猫崩了盘。“不好意思，我对猫毛过 敏。”一场精心设计的见面最后无疾而终。


周莉莉气急败坏，可那还不算完。周莉莉更加彻底的失败依然出现在两只猫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那只叫布丁的猫身上。布丁故意在周莉莉的内衣上撒尿，她企图用手机的摄像功能抓到布丁撒尿的证据，可最后发现她的手机架被布丁摔到床底。她抬腿踢了布丁，不料踢断了布丁的两根肋骨。苡宝毫不客气，当晚就帮周莉莉买了一张回去的高铁票。周莉莉被苡宝赶出了公寓。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怎么办呀？”“总有一天我们是要死的，是要死的，到那个时候，就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怎么办呀？你说怎么办呀？”周莉莉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像布丁似的。这是失败者周莉莉在小说最后给身为出版家的丈夫老潘打电话里的哀嚎，那哀嚎有一种呼天抢地的意味。


如果把《公寓生活》仅仅当做一部家庭伦理关系小说，那就大错特错了，阿袁想通过这部小说严肃地探讨社会问题，准确地说，是探讨这一代年轻人的婚恋问题。阿袁对周莉莉高中语文老师的职业设计，当然是想从更深层次来探讨苡宝们的婚恋难问题。因为周莉莉的职业，周莉莉在小说中神游八极，她与公公谈书法，与丈夫老潘谈波伏瓦与萨特，与老费谈《低欲望社会》。因为周莉莉的文化身份与母亲身份，她引出的对女性的讨论，对文化的思考，大学里对婚恋问题的关切，以及苡宝留法经历的中西方文化比较，使得《公寓生活》成了一部众声喧哗的作品——这部书中有更多的书。它们共同作用，不仅使小说有很好的文化肌理、广阔的文化视野、丰富的学术含量，又触碰了许多历史和现实的问题，引发人们对问题的深深思索。


在小说中，周莉莉并不孤单，她远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的代表。苡宝之外，还有更多的苡宝：老德的女儿，大学毕业三年，既 没找工作，也没谈恋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与父母交流；费先生的儿子小费，学计算机，在博物馆上班，爱美，每天出门都要在镜子前梳妆打扮一个多钟头；苡宝的同事、博士马小芒，比苡宝还大几个月……


“你要相信我们苡宝。你要相信她，她哪一次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呢？你想想，从小到大，她哪一次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电话的那一头，老潘的安慰是温柔的，却也是虚弱的。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或许正是小说抛给读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