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隐于雪》：将故事隐于故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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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隐于雪》：将故事隐于故事之中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陆海铭　


孙频的中篇新作以一个诗性的标题《雪隐于雪》命名，个人以为直接来理解的话就是雪隐匿于雪中，即一片雪被其他雪所覆盖或混同，使得某一特定的雪或雪的某一部分无法被单独识别或区分。雪落下的时候，站在一个固定的点可以看见千千万万的雪隐匿于眼前的雪之后。但只有当冰雪消融的那一刻，雪化成了水，这一刻雪才脱离了旁观者的观看而达成了自身的隐匿，与此同时，形态各异的雪也失去了自身的独特性成为了原初状态的水。


“雪隐于雪”这种双层隐匿与似异实同的特征，不仅在标题的词组层面，也在本文的句段和篇章层面有所体现，甚至可以概括为孙频“海陆系列”小说的总体主题特征。以小说的开头为例：


自从父亲把他那只小船留给我之后，我也开始划着船回六极岛。六极岛是父亲的岛，准确地说，他是在这个岛上出生并长大的，上初中的时候才第一次离开这座小岛，去隔海相望的雷州半岛上学。


孙频在这一段话中展现了语言和叙事的双层隐匿，这里的“准确地说”不仅是对前面“六极岛是父亲的岛”这一表述的修正和补充，更是对“我”与父亲之间血脉相连、命运共通的关系的隐喻。在这个岛上，“我”继承了父亲的小船，也继承了他的生活轨迹和命运走向，如同“雪隐于雪”，两者在形态上有所不同，但在本质上却是一致的。另一方面，孙频在叙事层面也运用了“雪隐于雪”的结构。这段话虽然是在描述“我”划船回六极岛的情景，但实际上，这也是“我”在追寻父亲足迹，试图理解父亲、融入父亲生活的过程；同时也是作为“我”的镜像人物慕晓的寻父（慕连）之旅。这个过程就像雪在落下时隐匿于另一片雪之后，只有当“我”与慕晓真正融入父亲的生活，理解他的情感和经历，才能达成自身的隐匿，理解父亲，甚至成为父亲。这种叙事结构使得故事在展开的过程中，不断于“我”和慕晓在众岛屿间的游历与父亲的书《岛》之间切换视角，使得两者在叙事上形成一种对称关系，如同雪与雪之间的对称，形成一种独特的美学效果。


再从篇章层面来看，全文以“我”的视角为切入口，追随父亲的脚步划着船回六极岛，六极岛上现在只剩下“海龙王”和百岁老人两个本地的奇人以及三十多岁的老板娘、老崔和慕晓三个外地人，他们身上都有着自己的秘密——“海龙王”不会游泳，百岁老人的木瓜园是墓地，热爱读书画画的老板娘是文盲，蛙人老崔打捞海底沉船是为了写文物笔记。随着“我”与三人玩了说出自己一个秘密的游戏（但秘密只能留在岛上，否则就会受到处罚），“我”逐渐意识到父亲在自己虚构世界里的秘密，于是“我”开始阅读父亲冠以“慕连”笔名的《岛》。在阅读《岛》的过程中，“我”发现父亲和小慕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都是作家，且都来过六极岛，在《岛》中，同样有四人（一个经常潜水的人，一个退休小学老师，一个开民宿的女人，一个作家）玩讲秘密的游戏，老崔对应一个经常潜水的人，父亲对应其中的退休小学老师，老板娘对应一个开民宿的女人，作家对应慕连，其中作家叙说自己占有一个陌生人的作品而声名鹊起，最终杀死陌生人的故事，作家把秘密写成书带出了岛因而被放逐。而在现实中慕连失踪了，现实与虚构、述说与幻想结合起来，使整个叙述具有一种魔幻色彩。最后，一生渴望名声的父亲以“慕连”代替自己的名字出版了《岛》，自己隐匿于小说的结尾，这象征着自我抹除的终极行为，超越了对来自“他者”认可的需求。在“我”与慕晓游历群岛寻找他的父亲过程中，我们体悟到“命名”岛屿的乐趣，同时也在与老崔、老板娘和赵武等岛民的接触中，发现他们在岛屿之上，结合自己的过去与现在进行自我编织，塑造一个全新的自我，抛弃了生活在大陆之上的旧我，获得新生。


在小说中，父亲形象也构成了“双重隐匿”，一方面脱离人群隐匿于六极岛，另一方面父亲隐匿于虚构的文本之中，在《岛》中父亲完成了自己理想，成为了一个孤独但自足的个体，回到了人最本真的状态。岛上之人亦是如此，无论是“海龙王”、百岁老人还是老板娘、老崔，他们一方面因为难以言说的过去，所以现在隐匿于岛上，他们不被大部分陆地上的人所接受，同时他们也不接受陆地上的人，隐匿于此是一种自我选择、自我放逐，本质上他们上隐匿在自己编织的秘密之中，在秘密里探寻自己的真实面向。同时海洋与陆地也存在这种关系，这种关系在岛屿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岛屿是隐匿于海洋之中的一块陆地，并且它偏离中心的地理位置，代表了对陆地的天然疏离，海洋代表着未知与自由，陆地则代表着已知与束缚，岛屿则是这两者之间的桥梁，人们在岛屿上寻找的就是那种既自由又有所依托的生活状态，这被渴望生存于其中的人构筑成一种异托邦的存在。


这种双重隐匿的背后是万物的似异实同，父亲和慕连都在通过写作探索个人存在的独特性，但这个探索过程中，他们逐渐一切关于生的体验都是没有等级之分的，一切都是迷宫般生命的万千结果中的一种。老板娘、老崔还有赵武等等岛上之人与陆上之人在生与死面前也并没有差别，身份的差异是外在社会思想文化观念附加的，并不是根本的人类性的差异。与此同时，海与陆的差异，南方与北方的差异，只是想象的共同体，我们用自己的观念和想象，将这些地方划分为不同的区域，给予它们不同的意义和象征，然而真正身处于其中之人是感受不到的。


纵观孙频的创作历程，她从《海边魔术师》开启了“海陆系列”小说，这篇小说通过“我”和哥哥刘小飞的双重视角，以陆地的视角观察海边独特的自然风貌与文化景观，至《落日珊瑚》的雷州半岛和《海鸥骑士》的木瓜镇，叙事的场域逐步移至海上，到了《雪隐于雪》，孙频将她的“海陆系列”小说推向了高潮，借小说中内置的副文本《岛》思考身份、生存等问题。《雪隐于雪》不仅是对孙频前作的一次精彩总结，更是对她自身创作理念的一次深刻反思。在这部作品中，孙频以她一贯的敏锐洞察力和细腻笔触，将“雪隐于雪”的哲学思考融入到了小说的每一个角落，使得整个作品充满了诗意和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