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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散文的“越轨的笔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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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1 17:48: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越轨的笔致”最初来自鲁迅对萧红《生死场》的评价,今天读来更像是对一种优秀作品的判断标准。每部经典之作之所以能流传下来,其实都有它的“越轨笔致”,有待我们学习,有待我们发现。
好散文的“越轨的笔致”


来源:中华读书报  张莉 


作为读者,我喜欢有“越轨的笔致”的散文作品,那种不做庸常之言的作品。“越轨的笔致”最初来自鲁迅对萧红《生死场》的评价,今天读来更像是对一种优秀作品的判断标准。


读萧红的作品,会深切认识到“越轨的笔致”这一评价的精准,——这位青年作家身上流淌的是不安稳的血。似乎一拿起笔,便会凭借本能去破坏那些既有“规则”。即使是书写鲁迅本人,萧红也是如此。“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这是《回忆鲁迅先生》的开头。起笔即是真率,起笔即是日常,起笔即是深情,怀念故人的文章之所以写得如此生动,跳脱,灵性,别具一格,都是因由萧红的笔致: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鲁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鲁迅先生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石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鲁迅先生坐在那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鲁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余不吃别的饮料;鲁迅先生住的是大陆新村九号;鲁迅先生的书架;鲁迅先生的客厅;鲁迅先生的书桌;鲁迅先生寄书时喜欢码得齐齐的;鲁迅先生新剪了头发;鲁迅先生又咳嗽了;鲁迅先生一夜未眠……鲁迅家的居住陈设,许广平的忙碌,海婴的顽皮……鲁迅生活中的所有琐屑都永远被悉数刻在了萧红的文字里。把回忆写得细微逼真,鲜活生动,恐怕只有彼此坦诚相知、亲切相待的人之间可以做到如此。


面对人人称颂的“民族魂”,萧红书写的是通常意义上陌生的鲁迅。——后世读者发现,鲁迅在萧红文章里的某些地方“竟以脾气坏、固执而又刻薄的形象出现”(葛浩文《萧红评传》)。但是,这恰恰是萧红的魅力,她不是要写光环下的伟大人物,她要写的是生活中可亲可感的那个人。在她天真而富有活力的文字世界中,从不会遗失我们生命中那些“灰色地带”、那些被刺目的光环所忽略的“活生生”;她要书写的有音容笑貌的鲁迅,一个多重身份的人:父亲,丈夫,朋友,导师,男人,老人。情深意浓,但行文欢脱,未曾渲染过一句想念,但想念却如空气般浸在文字的肌理。正是因为这“力透纸背”的书写,在无数的回忆与缅怀里,萧红的回忆才脱颖而出:她写出了“这一个”鲁迅和鲁迅一家;她写出了立体的而不是扁平的鲁迅;八十多年来,她的回忆一枝独秀,为无数人诵读和感怀,她使历史长河中刹那的鲁迅变成了我们面前永远鲜活的那个人。


想到李娟的散文,在这位深受读者喜爱的散文家那里,“越轨的笔致”在她那里是一种别样的行文。我们只要看她的开头,便会了解她声音里的欢脱与活泼。比如“我在乡村舞会上认识了麦西拉,他是一个漂亮温和的年轻人,我一看就很喜欢他……”;比如“在库尾,我每天都会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睡觉,不睡觉还能干什么呢”;再比如“我听到房子后面的塑料布在‘哗啦啦’响,帐篷震动起来,不好,我顺手操起一个家伙就去赶牛”……十多年前,第一次读李娟作品我便想到了萧红,她的叙述声音和萧红作品里的天真、自然、率性有某种神似,不过,李娟声音更趋近清新,带着对世界的好奇和年轻姑娘的娇憨。


在那篇《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里,李娟讲述了给母亲和外婆买宠物兔子的故事。“我从乌鲁木齐回来,给家里人买回来两只小兔子。卖兔子的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又乖巧,吃得又少。所以,一只非要卖给我二十块钱不可。结果,买回家不到两个月,每只兔子就长到了好几公斤,比一般的家兔还大,贼肥贼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动了,只好爬着走。真是没听说过爬着走的兔子……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喀嚓喀嚓磨个不停,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 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吃肉的……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肉,就给吃死了。”行文坦率自在,生动活泼,有趣的故事内核里别有深情:“兔子死了的时候,我妈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了,你能回来,我们就很高兴了。’我外婆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回来了,要是死了可怜得很……你回来了就好了,我很想你。’”讲到这里,叙述人引领我们看到了远方,外婆已经离开:“又记得在夏牧场上,下午的阳光浓稠沉甸。两只没尾巴的小耗子在草丛里试探着拱一株草茎,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暂时的欢乐,因为这‘暂时’,而显得那样地悲伤。”欢快幽默但又曲折辗转,看似真率的文本深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情与忧伤。


刘亮程散文的魅力在于,他生成了一种独特“透视法”。这位散文家以一种空着双手进入事物的方式来书写。所谓空着双手进入,是排除“定见”“偏见”以及“庸见”等等先入为主的理解方式,是使自己变成“无知”。他喜欢站在角落看世间;喜欢站在野兔、站在树木、站在风,站在狼、乃至不知名的小虫子身上以“无知”的方式去认识世界,某种意义上,这种“无知”便成了另一种迷人的“有知”。


《剩下的事情》是他的代表作。哪些是剩下的事情呢?“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就会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剩下的事情在一些人看来不重要,但其实很重要:“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要舍弃人比草木高贵的念头。人与草木是平等的。“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其实它们在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呜叫也是人的呜叫。”人和草木之间有内在的呼应关系。“一个人头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


空着双手去理解眼前的事物,是属于刘亮程的“越轨”,于是眼前事物便发生了颠倒和错位:铁锹是有生命的,野狼也有思维。草木是人,人是草木;野兔是人,人也可能就是一只野兔。都是生命本身,互有不可知的部分。于是,《寒风吹彻》中,人与寒冷的关系变得微妙:“我掖紧羊皮大衣,一动不动爬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由此,在寒冷的世界里,才能看到那些以往看不到的人,猜想他们度不过这个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境……尔后整个人生。”——谁能看到一个人一生中的雪呢?“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


当然,一想到“越轨的笔致”,必定要提汪曾祺那篇《跑警报》,作品写的是战乱时代的西南联大生活,警报几乎天天都有,“联大的学生见到预行警报,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听到空袭警报:汽笛声一短一长,才动身。新校舍北边围墙上有一个后门,出了门,过铁道(这条铁道不知起讫地点,从来也没见有火车通过),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来得及。——所以雷先生才会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只有预行警报,联大师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课的。”即使是战时,年轻人们也要寻找生活的滋味。“跑警报是谈恋爱的机会。联大同学跑警报时,成双作对的很多。空袭警报一响,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边等着,有时还提着一袋点心吃食,宝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学来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门。跑警报说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难,但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和看电影、遛翠湖时不同。这一点危险感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名为“跑警报”,写东躲西藏、慌张逃跑似乎是题中应有之意,但如果读过这篇作品我们自然要会心一笑,汪曾祺所写的是固然是警报飞过时的日常,但最终落在“日常”,落在作品的结尾:“不在乎”精神,那才是“永远征不服的”。紧张、沉重、欢笑、庄重,读《跑警报》的过程有如有趣的过山车之旅,这是属于汪曾祺的以轻写重,这是属于他的越轨笔致。每一次读跑警报,都会感叹,每部经典作品之所以能流传下来,其实都有它的“越轨笔致”,有待我们学习,有待我们发现。


读这些散文对我意味有趣有味的探险之旅,总会在不经意间感受到惊喜:原来这部作品里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原来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有如此多的闪光瞬间。真心希望各位读者朋友也能和我一样喜欢这些作品,收获阅读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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