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计兵：梦是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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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写作：真实和日常的力量
王计兵：梦是生命的一部分


来源：文学报　　王计兵　



近日在上海举办的小红书“大家时装周”上，王计兵和妻子带着他的新诗集《低处飞行》在T台走秀。他写下诗句，“在一张纸上写下石头，纸张并不会因此变得沉重。但如果我们一个人穿着不同的服装，如果穿了黑色，会不会像一块石头像一座山？如果穿了白色，会不会像白云像天空？有时服装影响着我们的心情，是朴素也是时髦，不信你看着人来人往，云卷云舒。” 主办方供图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自古以来，民间创作者总是用文学方式讲述自己的日常所见、人生故事。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素人写作”被看到、被阅读，成为引起广泛关注的文学现象。我们推出“素人写作：真实和日常的力量”专栏，邀请近期推出新作的素人作者来说一说他们的写作故事。——编者


写下“石头”二字，纸张并不因此更重；写下“羽毛”这个词，它也不会变得更轻。但是，如果是一个人呢？穿上了黑色的衣服，会不会像石头一样持重，像山一样沉稳？穿上了白色的衣服，会不会像云一样飘逸，像天空一样自由？一片片流云，是天空的服装，天空因此阴晴圆缺。当外卖和诗人，成为一个人的标签，也能让一个人因此沉重，背负源源不断的善念和恩情。


这一年，很多朋友询问我过这个问题：“你是外卖诗人？还是诗人外卖员？”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才更精准。的确是这样，外卖员的服装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光环，也得到了人间最大的善意。不可否认。尽管我已经写作三十余年，如果没有这六年来的外卖生涯，要取得如今的成绩，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者说至少还需要奋斗若干年，甚至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实现。这美好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也产生了很多的思考，并萌发了太多敬畏之心和感恩之情。我时常想，应该做些什么？来回馈大家对我的这份恩泽。


我是从外卖员这一群体走出来的。至今，我仍然是外卖小哥中的一员，这是我本真的生活，没有打算摆脱，但是自己又有别于同行，总觉得该为他们做些什么。深思熟虑之后，便产生了为这个群体写一部书的念头。我做了调查表。列举了四个问题。一，没有做外卖员之前曾经做过了什么？为什么会选择送外卖？二，送外卖期间发生的最不开心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具体的情况是什么？三，送外卖期间发生的让你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为什么会因此而感动？四，送外卖这份职业打算做多久？如果不做这一职业，你最想干什么？


我从这些答卷中，寻找可以写作的素材。进而继续当面采访他们。实际上，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从来不善于和陌生人主动打开话题，从业六年来，认识我的同行，一直停留在个位数。在平时的工作中，我永远是脱离人群、独自安静用于观察的那一个。2023年，我主动靠近他们，主动询问他们的生活、工作，喜怒哀乐。没想到，带给我的震撼，远远超出我原有的期望。


我们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据统计，截止2022年，全国的小哥总数已经达到了8400万。每个人都是8400万分之一，每个人又是独立的那一个。比如，那个折断八根肋骨的小哥。


下雨天对于外卖小哥的速度一直是一种考验，我曾在一个下雨天，经过天桥时发生了车辆侧翻，扭伤了脚踝，在家里卧床一个礼拜。这个折断八根肋骨的小哥，同样是在雨天遭遇事故。江南水乡，桥是一种特色。江南桥特别多，雨也特别的多。


这个小哥，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天气里，经过一个漫长的大桥时，雨水加速了电瓶车的惯性。在大桥的中下部，车辆逐渐失控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刹车。才发现电瓶车后刹失灵，机敏的前刹，让车辆瞬间翻了过来，电瓶车后座的钢架刚好砸中了他的肋骨，同时折断了他的八根肋骨。他说他只听到“咔”的一声，然后就昏死了过去。好心人拨打了急救电话，他被送进医院。出院之后。他仍然继续从事外卖员这份职业。当我问他，受伤后的心情和以前送外卖时的心情，有没有发生变化？他笑着对我说：“有，身高矮了两厘米。”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个特别努力的人，一个乐观，积极向上的人。


这几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外卖小哥的队伍中，外卖小姐姐也逐渐多了起来。在一个晚上，我从一家餐馆取餐，遇到了一位青春靓丽的外卖小姐姐。第一次偶遇，我对她娇好白皙的容貌和皮肤就产生了好感。谁不喜欢多看两眼漂亮的女孩子呢？但是我们只是擦肩而过。出于爱美的本能，多看了她一眼。那白皙的皮肤怎么看，都无法和我们的职业联系起来。大约十分钟后，我和她又同时出现在第二家餐馆取餐。巧合让我们相视一笑，彼此点了点头。大约半小时左右,当我们第三次在另一家餐馆偶遇，终于，忍不住和她攀谈了起来。何况我需要写作素材。


她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原本在工厂上班，孩子的出生打乱了生活节奏，她就做起了全职妈妈。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半之间，孩子都会睡一觉。这之间，孩子大概率不会醒，她便趁这个空档出来送外卖。她说话时笑得很轻松，让我感觉她的生活不至于拮据到需要她送外卖来赚取孩子的奶粉钱。实际也的确如此，她的家庭经济殷实，只是她自己不希望自己有一种被圈养的感觉，所以才会每天都送一会儿外卖。本来我是想和她深入交谈的，但是因为我们手里都有订单，也就只好匆匆而别，我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一个年轻的、皮肤白皙的、热爱生活和孩子的妈妈。


天下之大，每个人都像一片树叶。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树叶，只有经历相同的季节。这种感觉很奇妙，说不清哪儿不对，也说不清对在哪里。这也许就是生活吧。比如，下一位满嘴粗口的女性外卖员。


当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时，是被她的声音所引。她的声音很大，很洪亮，吐字清晰，普通话标准得让我无法判断她是哪里人。在每次说话的时候，在每个句子的前面，她都要先说上一句“他妈的”，然后还会在描述之中不断加入”他妈的，他妈的”。这让我很诧异，因为看上去，她尽管不算漂亮，仍然是很文静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居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大众面前，让我有一种不适应，甚至说，颠覆了我对女性的部分认知。在短暂的一瞬，我是产生了厌恶之情的。我认为，无论什么人，都不应该用这种粗俗的方式和别人交流，更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但是写作多年养成的习惯，又促使我很快对事件进行了换位思考，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她或许是在以这种方式为自己建一个坚硬的壳。在外卖这一行业中，女孩子是相对弱势的。在外卖这一行业的链条里，外卖员又是处于一种相对弱势、相对尴尬的境地。我们有常会无端得到顾客的差评、老板的责备，以及一些无法申诉的订单等等。这是对一个外卖小哥心理素质的考验，因此产生很多精神压力，同时外卖这个行业，也会让一个人的心理素质逐渐变得强大、抗压。


比如我就曾经遇到过一个醉酒顾客的辱骂、殴打，遇到过一些心情不好的顾客的挑衅和侮辱。想想也是的，很难设想，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她应该怎样面对？长时间的职业压力，可能会让她觉得生活没有安全感吧，所以才会用爆粗口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以此告诉所有人，自己是一个不好惹的人。我猜，回到家庭的生活中，她或许也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当我解开了这一层，想去采访她的时候，她已经骑车远去。从那之后，我也再没有遇到过她。她也可能不是属于我们这一片的外卖员，而是偶然经过了这里。人生有很多擦肩而过，或者失之交臂，这也算一次，人生时常因为遗憾而显得尤为珍贵。


为了写这本《低处飞行》，我采访了100多位外卖员。当然，这只是我2023年生活的一部分。2023年由于意外的“出圈”，我走遍了小半个中国，比如成都、济南、重庆，庐山、北京、上海，大约到过多少个城市，我也记不得了。


但是尤为值得一提的，记忆最深的，是跟随中美民间对话代表团出访了美国纽约，并在“人民的声音”环节与美国大卡车司机、畅销书作家Finn Murphy进行了半个小时的对谈，发表了自己对于人生、写作，特别是关于两国关系走向和发展前景的畅想、理解、看法和建议。这一趟行程，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民众的家国情怀。


这一年，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这一年，我获得了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种种全新的经历，不断激发我的创作灵感。2023年是我写作生涯的一个高度，这一年，我写下了1000多首诗歌，经历不断地拓宽我的思想，破开我的视野。我也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写作方式，不断调整着自己写作的题材和范畴。本打算《低处飞行》这本诗集，专为我们外卖小哥而做。后来，关于外卖小哥的作品只占了这本诗集的一部分。我把这一年经历之中的一些作品挑出来，放进诗集，让这本书变得更加立体，比如成都的餐馆，济南趵突泉，庐山的美景，白马寺的佛像，美国之行的感悟，等等。


对于写作，这一年我思考了很多，在当下的网络时代，网络助推了很多事，也帮助了很多人。同时，网络也是一种双刃剑，特别容易形成一股一股的风，影响着一个人的写作思想和节奏，影响着一个人对世界的理解。要有自己独立的世界观，这应该是对一个写作者心理的基本要求。作为一个写作者，不需要讳疾忌医。这些年，我观察到，有的写作者的写作取材，总是有固定的写作方向，比如有的人只写批判，只写生活中灰暗的事物，有的人只写歌颂，只写生活中明亮的事物。我也在不同的时间段，有过类似“只”的书写倾向，特别是裹挟在一些微信群里，容易被带节奏。随着经历的不断丰富，我开始调整自己，就像这本诗集的同名诗《低处飞行》就是一个歌颂题材，因为外卖平台为外卖小哥专门设定了一个“外卖节”，这就是生活中明亮的事物。当然也有批判性的文章。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就要大大方方地歌颂，阴暗面、该批判的，就要光明磊落地批判，这是对一个写作者的最基本的要求，也应该是一个写作者的义务和责任。


时至今日，我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也带着感恩之心。在几十年的写作生涯里，我走过一条一条崎岖的小道，当生活突然给我展开一条宽敞明亮的道路，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对于未来，我满怀希望，同时我也特别清醒自己是谁，脚踏实地，本本真真地生活，做一个真实的自己。若干年后，当大家回头，我希望大家看到的王计兵，仍然是当年的那个热爱文学，热爱生活，勤勤恳恳的王计兵。我希望大家看到的王计兵，是一条安静的河流，而不是一场突然降临的露水。


接下来，我会拓宽自己的写作范畴，比如非虚构写作，比如小说写作。我想让大家看到一个立体的王计兵。


最后，我想用一首诗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 献 诗 ——


河流是水，雨雪也是水


这是我热爱人间的一个理由


朝霞是光，烛火也是光


这是我热爱人间的又一个理由


在人间，万物是慈悲的


阳光和向日葵，露水和小草


一场天气和两行热泪


都怀着同样的恩情


我确信，梦是生命的一部分


梦想更是。为了寻找


我们有时提着星月


有时提着风雪


有时提着，一颗心


我确信，从未如此


像现在这样，离得更近


一道道阳光穿过云层


和树林，在大地


写下一行行闪光的诗歌


王计兵，外卖骑手，著有诗集《赶时间的人》《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低处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