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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霞:几乎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具有寓言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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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24 15:03: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赵霞:几乎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具有寓言气质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3期  赵 霞  


在近年的阅读、研究和写作中,“故事与寓言的关系”是我思考的核心问题之一。这里的“寓言”,不是指一种文学体裁和样式,而是指“有所寓之言”,即有所隐含的语言——文学,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有所隐含的语言。


在我看来,几乎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具有寓言气质。


寓言气质


文学的寓言气质有其独特性,就像斯芬克斯之谜,以其文学表达来传递关于世界、生活与人性的深刻洞见。


一部文学作品总有限度,不管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其故事虽然是个别、具体、形象的,但它的指向是普遍的,以其独具的寓言气质将我们带往世界、人生和存在的某种无限的理解。


1860年,屠格涅夫发表演讲《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哈姆雷特》是经典之作,对哈姆雷特的形象多有肯定,而《堂吉诃德》的主角则多被认为是一个讽刺的对象,其所做的事情皆为荒诞之举。而屠格涅夫从一个更大的视野来看这两部作品,认为它们虽然诞生于不同地方,由不同作家创作,却有着特殊关联。《哈姆雷特》首版和《堂吉诃德》第一卷同时出版,二者不仅是关于一个王子和一个发疯的乡间绅士的故事,而且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故事——我们每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哈姆雷特,都是堂吉诃德。


父亲去世,哈姆雷特面临重大突变。父亲的鬼魂告诉他,自己是被他的叔父害死的。叔父继任王位,且与母亲完婚。他不仅是儿子,也是王子,因此要复仇。可是,复仇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哈姆雷特对生活,对人,包括对他自己,都看得太透彻了。他嘲弄身边的一切事情,一切人物,包括他自己。透过哈姆雷特的眼睛,我们看到人的所有弱点,你或许也会像他一样,自觉不自觉地感到很多行为是没有意义的。可他知道自己必须完成复仇,这是他应该做的。这就是哈姆雷特的状态。


他迟迟不能把复仇付诸实践,他一直在分析和思考那个经典的命题To be or not to be。他的分析让他越来越清晰:人间不过如此。他既觉得应该去复仇,可举起剑来不禁又想意义到底在哪里。他不停内耗,犹豫不决,最后当他终于要行动的时候,悲剧降临,他的爱人,他爱人的哥哥都在阴谋中死去。


堂吉诃德看似愚昧、可笑、荒唐、不切实际——骑士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扮演骑士。屠格涅夫带我们换了一个视角思考:在一个时代,当行侠仗义的骑士以及他代表的正义被认为是过时之物,堂吉诃德敢于挥起长矛,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仍然拥有匡扶正义的骑士,善仍然是可以并且应该战胜恶的。堂吉诃德身上,有那种为了信仰一往无前的力量——屠格涅夫称之为行动者。


如果说哈姆雷特是一个分析者,那么堂吉诃德就是一个绝对的行动者。他甚至不分析,只行动,我们通常视之为“鲁莽”。细想一下,我们每个人成长的过程中,是不是分析越来越多,行动却越来越少?这种行动力的衰退,是值得反思的成年生活现象。进入成年,就会有选择综合征,好像这样也行,那样也行,又好像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在分析选择的焦虑中,消耗越来越多的能量,越来越缺乏看准一个目标、绝对坚持自己的信仰、始终向前挺进的堂吉诃德式的行动力。


不能说,一个人不是哈姆雷特就是堂吉诃德。而是在某一个时刻,“我”在多大程度上是哈姆雷特,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堂吉诃德?“我”更需要的是哈姆雷特式的分析,还是堂吉诃德式的行动?这两个人性的维度,以某种平衡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存在于每一个文明之中。


那么,该怎么思考、处理它们之间的关系?屠格涅夫将我们对经典作品寓言气质的认知,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他认为经典说出了全部。那种被彻底道出的感觉,令你沉默——我不用再说什么了,它已经全部说出。同时你会备受激励,无比幸福,因为伟大的文学作品向你揭示出来的那道光。


卡夫卡的《变形记》,是现代主义作品中一部非常罕见的、具有寓言气质的文学作品。“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作品一开头,就让你觉得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没有任何预兆,一个人醒来怎么会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


普通故事,往往要铺垫一下,写头天晚上格里高尔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那样,这种气象就没有了。为什么是“不安的睡梦”?“不安”就是现代人存在的某种根本状态,源自那个永恒的问题: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在现代社会,这个问题的迫切性以及它被遮蔽的程度,可能是空前的。正因如此,它需要被思考的迫切程度也是空前的。每一个现代人都处在不安的睡眠中,每一个人都空前分裂。某天早晨醒来,你面对的很可能不是想象中的自己,很可能就是这只“大甲虫”。一醒来,首先想到的是赶紧去上班,可是连床都起不来。家人敲门,他无法应门。公司老板上门责问,他也没有办法辩解。他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躺在那里。


看到他变成甲虫,家里人起初大吃一惊,后来带着希望等他慢慢康复变回原样,全家人还都指望着他挣钱养家,虽然他只是一个小推销员。当他们发现他再也不能变回原样的时候就开始嫌弃他,希望他早点儿离开。最后格里高尔在床上死去,全家人愉快地坐着电车出去散心。


这个故事跟很多现代主义的文学作品一样,透着冷酷。区别在于其冷酷背后,格里高尔始终葆有一颗人的心,哪怕他已变成了一只甲虫。《变形记》的重要寓意在于:它不仅仅告诉我们“现代社会人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样一种令人不安的失魂的存在状态,也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决定了人之为人。


不是寓言


不少文学作品,技巧绝佳,惜在寓言气质阙如。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故事技法高手。读《盲刺客》,若非读到最后,你不会知道它到底在讲个什么故事。小说的叙事技巧太新颖,太神奇,读者需要努力梳理作品脉络,努力编织那些看上去完全不相干的线索,搭建起对这个故事的理解。直到结尾,你才突然意识到,此前对这个故事的许多理解原来都是错的,而所有的误解又向着同一个正解汇拢。其带来的阅读冲击如此强烈,让你觉得作者真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她居然这样来讲故事。就技巧而言,作者可能已经达到了当代作家的顶级程度。但是技巧的背后还是技巧,缺乏那种对于普通人来说、对于日常的世界和生存来说更深处的内涵。


这么说或许有点儿苛刻,《盲刺客》对女性角色精神世界的发掘也很深入,但其表现本身的技巧性、趣味性在某种程度上盖过了其内涵的广度和深度。当这类技巧在更多作品中变得普及,这种内涵的狭窄也变得更加凸显。一部文学作品,即使在语言和叙事机巧上充满创意,但如果缺乏寓言气质,很难成为经典。


文学终究不是寓言,如果作家始终想着要让作品表达一个特别的意思,这个意思一不小心就会吞噬你的故事。


美国作家厄休拉·勒奎恩,是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如果看过她的《地海巫师》,就会知道《哈利·波特》从何而来。勒奎恩的短篇小说《离开欧麦拉城的人》被认为是一部科幻作品,获得1974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奖。小说写了一个有深意的故事。欧麦拉城里的人都生活得其乐融融,幸福安宁,但在城中某个房子的地下室里面关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被链子拴着,过着悲惨的生活,没有人照顾他、怜悯他、解救他,因为那样会使欧麦拉城人现有的幸福消失——欧麦拉城人的幸福,全部建基于这个小小的囚室和这个小小的被囚的孩子。


这个故事的寓言气质很强。多数人的幸福建基于个人的痛苦之上,许多人享受的幸福背后都有他人痛苦的代价,而在别人的幸福中你也可能成为付出痛苦的人。这就是这106个故事的寓言性,作者用这个故事提醒我们关于世界的一些重要、深刻的寓意。


虽然勒奎恩在努力克服技巧对故事的过度控制,这部作品也显然是一部寓意深刻的小说,但它还不是一个高级的文学故事。高级的文学故事,应该具有寓言气质,但又不是寓言。


寓言是可以说清楚讲明白的。中国古代有很多很了不起的寓言故事,《刻舟求剑》《掩耳盗铃》都很生动,表意非常明确。寓言总会有寓意总结这一步,它的寓意是可以明白说出的。而文学是以文学的方式向人们揭示关于世界、生活、人和人性的寓意,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有运用文学的形象方式,才会使这种感觉和内涵得到真正的表达和传递。所以,真正高级的文学作品,其中心思想是永远无法提炼的。


美国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和哲学家马克·约翰逊在合著的语言学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提出,人们往往以为比喻是写作时才用的修辞手法,其实我们就生存于隐喻之中,所有的语言都离不开隐喻。鱼贯而入,什么是“鱼贯”?那是隐喻。大门洞开,“洞开”也是隐喻。我们的思维就建立在隐喻之上。如果没有隐喻,我们根本没办法说话。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推演,隐喻作为人的思维的一种基本方式,可能也是人类思维区别于其他生物思维的一个基本方面。


那么,文学是什么?


文学是隐喻语言中最高级的一种。文学提供关于世间深邃之意的隐喻,不通过这些隐喻,我们就没有办法进入某些深刻的理解和洞见。只有文学的语言、文学的形象,才能向我们揭示关于人类存在的某些最深刻的意义。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每次重读,感觉都会被刷新。第一遍读的时候,对它的领悟——不管是内容还是技法——都是非常有限的,因为它太宏大了。后来经过一遍遍阅读,才看到它是怎样用文学才有的方式穿透每一个生命和存在。


《战争与和平》发表后,有人指出其“时代特征”不够明显——怎么不写农奴制的专横和暴力,不写农奴制下人们艰难的生活?托尔斯泰回应说,时代看起来在不停地变化,其实基本状态是相像的,那种对人性和生活困境的思考和挣扎,每个时代都有。在哪个时代,“人们也是那样恋爱,那样嫉妒,那样探索真理,那样行善,那样耽于情欲”。


他笔下的贵族青年是有典型性的,比如尼古拉最初是彼得堡的花花公子,每天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又觉得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选择参军,加入战争。真正的战场与他想象的战场大为不同,一切都是那么杂乱无章。一天,在厮杀中,他催马提刀赶上敌军一匹马。马上也是一个青年,摔了下去,尼古拉举刀就要砍下去。这时,青年抬起头来,尼古拉看到他的样子,浅色头发,浅蓝色的眼睛。“这个人怎么一点儿不像敌人,却跟我的邻居似的呢?”那一瞬间,他失神了,刀就没有砍下去。


像这样的文学瞬间,是永远没有办法用清晰的寓意来提取背后意味的,但可以让你深切感知战争对个人意味着什么,可以让你心里涌起对战争之恶的深识和拒斥。这样的瞬间,这个瞬间的寓意,说不清道不明,却将你裹挟进去。尼古拉失神瞬间的想法促使我们思考“什么是敌人”。敌人意味着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跟我们敌对的人。那一瞬间,他的世界观反转了,而读者的眼睛、思想跟着尼古拉在看,在思考。


文学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瞬间,它充满了文学故事的丰盈性、浸透性、裹挟力,一旦卷入其中,你就脱身不得,被带入最深刻的洞见之中。当尼古拉还是一个在无聊中取乐的贵族青年时,他是一个不完全的人,但当战场上的他刀砍不下去的时候,他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合为一体


当下,盛行两类写作方式。一类讲究技巧,甚至一味追求技巧,技巧消融、吞噬了寓意。这类写作很有市场,特别是影视市场,很多网络小说做IP的都是往这个方向去的。


还有一类,恐怕是作家都会不自觉陷入其中的写作:首先想到的是要表达什么,底层民众的悲苦艰难,特定时代的典型现象等。甚至在写一个故事之前,就已经想好要表达的某种寄寓之意。写完以后发现,这种“寄寓之意”已经吞噬了故事。


写作中,我们要不停地反思,如何避免走入歧途,或者不要在歧途上走得太远。在这样的写作试验中,我们要望向更远的方向,才会不断地成长。在更远的地方,它们应该是合为一体的。


技法非常重要,要讲什么也非常重要。作为一种文化存在,用其才能够传递、道出的方式来表达特定的意涵,文学才无可取代。除非用文学的方式,除非通过文学作品,否则人们永远无法抵达对一种内涵的深刻揭示和理解,这是那些高级的文学经典带给我们的打开和享受。


这当然非常困难,但不管是文学鉴赏、阅读,还是创作,我们所经历的痛苦和艰难,跟我们最后获得的愉悦和幸福,总是成正比的。


【赵霞,文学博士、浙江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剑桥大学访问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四届图画书时代奖银奖、浙江省作家协会2015-2017优秀文学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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