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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枝末节忆断章——记卞之琳青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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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5 07:22: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细枝末节忆断章——记卞之琳青林先生


来源:中华读书报  刘小沁 




我15岁那年,从女附中初中考上高中。正值青春叛逆期,对老师隔膜甚至敌意。


就是在这个时候青林先生出现了。她根本不像一个老师,就那么带着一股子傲气走进教室,连穿着都带着股挑衅的味道,白色丝绸衫束在墨绿色薄呢西装裙里,从上到下如此修身合体,把女人的曲线勾勒得一清二楚。尤其她背过身写板书时,朦胧中,隐约透出一平两直乳罩带的暧昧轮廓……我少女的心,不由被一股神秘的魅力紧紧地攫住了。


在我们赫赫有名的师大女附中,老师们不论男女,都被尊称为“先生”,个个自带气场,能把普通的蓝色正装、朴素衣裙穿出尊贵的威慑力来。


青林先生却十足文艺范儿,彰显女性气质,有别于老师的职业美,美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杀气,今天这叫性感,惹人注目。在清一色少女天地里,引起一阵波澜,有说她是演员来体验生活,有说她是作家为写作来采风……


她讲语文课也新奇,不重视中心思想、段落大意……总是要求我们把课文的写作方法运用到自己的作文写作中去。


她特别推崇鲁迅的风趣幽默,当时学鲁迅的重点是匕首、投枪、战斗,却被她软化成一种幽默可爱的人性。她说到常妈妈摆成大字的睡姿把迅哥儿挤到床边上,自己就先笑了。说起嫦娥奔月的原因是吃够了乌鸦炸酱面,说煮熟了一锅粥来计算时间……这时她脸上惯常的高冷孤傲的神情化解开来。


从此我爱上了作文课,班上一些同学也开始私下写起了小说。有次两节语文课,我只用一节课写了篇作文《野小鬼》,她却拎起我的作文本,当众训斥我:写得快,写完了,就能破坏课堂秩序影响别的同学吗!


过了几天,同学告诉我学校壁报栏贴着我的一篇作文,正是那篇《野小鬼》,可前一天她还在和我争执是该叫“野小鬼”还是“小野鬼”。她是我上中学以来见到过的最强势的老师。但这次她没改我的题目。


想起当年,青林先生和电影《早春二月》里的陶岚,不仅模样长得像,连说话的表情神气也一样,清高自傲,我行我素,桀骜不驯。上课之外,我和自己暗自倾慕的青林先生没有更多来往,我甚至觉得她总和我过不去,几次把我从座位上提溜起来,一次说我上课偷看小说,又一次非赖我在书上给她画漫画像……有时被冤枉,有时被当场抓住。总之对她爱恨交加,难以亲近。想必她是讨厌我的吧。


1964年一天,我爸得知,第4期《人民文学》上有一篇小说《圆圆和她的朋友》,主角就是我。他找来一看很生气,训斥我在文章中胡编乱造,把一贯体瘦的他歪曲成一个肚子像孕妇的大胖子。


我这才第一次看到青林先生写的《圆圆和她的朋友》这篇文章。出人意料,平时不苟言笑的青林先生文笔如此风趣幽默,把我这个“头发剪短到耳朵以上,身上穿的是运动员式的‘短打’,光胳膊光腿的”假小子形象写得绘声绘色,把我都写笑了。


连我的口头禅“反正……反正……”,“骑自行车跳上跳下”,“念书是走马观花,写字是龙飞凤舞”,都描写得入骨三分!


我向爸爸解释说,这是写的小说,把他写成大胖子是老师为了突出我爱夸张的特点编的故事,不要当真。爸爸说这可不像编故事,这里面那个圆圆,一举一动,哪个看不出就是你呀! 可见青林先生的文笔多么精彩传神。以至于半个多世纪过去,在为纪念师大女附中建校百年编写的《远去的女附中——我们的师生记忆》一书中,还有好多师生记得青林先生的杰作。


回想青葱岁月,青林先生不知不觉中给了我们美好的女性启蒙。我们这些妙龄少女正处于女性副特征的发育期,在她的衣着品味,举手投足,自然大方,又若隐若现流露出的性感魅力的潜移默化中,也开始正视并喜爱上自己正在发育的身体。不再羞于给渐渐丰满的乳房寻找一个健康美好的包装,开始穿戴起了胸罩。


青林先生出生于1923年,我们初识时,我15岁,她39岁,都是最美的年华。高中毕业后世事茫茫,故人散尽,何况淡如水的先生呢?


但世事难料,18年后竟与她再次相遇!1981年11月底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室工作。“文革”结束后,为重现1919年至1949年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原貌,准备重印一批曾被打入冷宫但有文学价值的作品。我负责的书单上有一本卞之琳先生的诗集《雕虫纪历》。


我一个转业后才混入文学队伍的理工生,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知之甚少,读卞之琳的诗更是头一次。他的诗充满哲理,惜墨如金,又古又洋,断断章章。这使他的诗成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最独特的logo,辩识度高,具有化石般的含金量。


1982年9月的一天去他家拜访,一开门,我目瞪口呆! 站在门里的竟是我近18年未曾见过的青林先生! 我以为走错了门。还没等她认出我来我就抓住她的手急问:你是青林先生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找卞之琳先生的,你知道他住在哪吗? 这或许正是青林先生熟悉的,机关枪、连珠炮、抢话儿把、接下茬的圆圆风格,原先淡漠的脸上有了兴奋,她说你是小沁啊! 我是青林!


这时我35岁,她59岁。18年弹指一挥间! 她说你不说我完全不认识你了,我说你不说我也认识你,那个高冷孤傲的早春二月似的气质,岁月也无法抹平。


我们俩一言难尽,扯着手进了客厅,只见一个戴着眼镜、清癯典雅的长者站起来插不上话,很无辜的样子。这就是我要拜访的诗人卞之琳先生,而青林先生就是他的夫人啊!


卞之琳先生人如其诗,瘦小精练洋气的样子,浓缩型的。有青林先生在一旁,我老毛病犯了,口无遮拦地说,卞先生你果真长得很哲学,很断章,很化石……。这下轮到卞先生目瞪口呆了,我一口气不喘地长篇大论了一番对他诗作的感觉,内容多已遗忘,但讲了他的诗像外国诗硬译成的中文,像文言古诗硬译成的外文……


他从书柜中翻捡出一本香港三联书店刚刚出版的《雕虫纪历》送给我,又伏在桌上在扉页用绢秀的小字写上赠言。第一次见面几乎是在我一个人口若悬河、班门弄斧中度过的。眼里透着狡黠的青林先生显然很好笑这个场面,怎么样,当年我写的这个圆圆毫不夸张吧? 就这个德性,她一开口谁也插不上话! 临走是卞先生拉着我的手送到门口,一路上说,很高兴,很高兴,你常来,你常来。


那天我和青林先生等于什么话也没说,离别十几年,她不知我情况,我不清楚她过往。第二天上班我询问牛汀这位文学界的活字典,才知道了青林先生的一些情况。


老牛问我青林先生精神怎样? 有话外之音。原来才貌双全的青林婚姻不顺,和卞之琳已是她第三段婚姻,前两次都因年轻任性,感情用事,遇人不淑……后来她在报社做编辑时与卞之琳先生互生好感,1955年10月1日,35岁的青林与45岁的卞之琳结婚,从此相依为命,白头到老,共同幸福生活了四十年。


1957年卞之琳老来得子,生下女儿青乔,这个漂亮文静的乖乖女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再去卞先生家时,也察觉出青林先生消沉少语的精神状态。我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语言不周触碰到青林先生的痛处,但显然他们很喜欢我这个开心果。从此我成了他们的忘年交,座上客。


卞先生似乎很爱听我这个外行荒腔走板的奇谈怪论,我说你自称不写爱情诗是假的,《鱼化石》就是爱情诗中无可超越的的巅峰之作! 在这首诗面前“海誓山盟”之类就是陈词滥调,《断章》只是稚嫩的性幻想,还有比鱼化石更刻骨铭心的爱情吗? 还有比鱼水融合更蜜意柔情的男欢女爱吗? 历经万年柔软的鱼才能变作坚石,把爱定格在宇宙无限的时间银河里。


他笑着点头摇头,不置可否。我指给他看他《雕虫纪历·自序》中自己写的一段话:“这时期的极大多数诗里……适当吸收了欧化句法和文言遣词(这是为了字少意多,为了求精炼)。”


看看,找到证明了吧,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说你的诗又古又洋,像外国诗硬译,又像文言古诗硬译。我是你的知音吧?


为什么说“硬译”?他反问。


反正我觉得硬译就是,意思表达必须准确,不过多修饰形容,反正你说字少意多求精炼,反正像电报语言。“反正,反正!”青林先生学了两句走开了。


1984年6月我责编的《雕虫纪历》出版后去他们家的机会少了。1991年我从现代文学编辑室调到《当代》杂志改作当代文学编辑,去他们家的次数更少了。有一次我正和梁从诫在他们院子里看猫,碰到青乔,我说一会儿去看望你父母,青乔说前不久她妈妈去世了……1995年青林先生病逝了,才72岁。


心情沉重的我,总想为青林先生做些什么,我去找老牛(牛汀)商量,他交给我一包资料,里面是青林留下的全部书稿。一些是刊物或报纸上刊登过的文章剪报,一些是写在不同稿纸上的手稿,尚未发表,数量不多。


老牛说卞之琳先生委托他帮助出书,但始终没有办成。


我从头到尾仔细看了青林先生的全部文章。说实话,除了《圆圆和她的朋友》,她一直写着她不熟悉的题材,比如在农村参加劳动的生活……在那些场景中她机智风趣的文采无用武之地。看得出她努力想成为一个歌颂新时代的作者,但苍白的内容引不起读者兴趣。我还是把稿子先后推荐给了几个出版社和杂志。拖拖拉拉在外转了快一年,又转回我手里。我只好原封不动交还老牛。


没有为青林先生出成书,好几年都不敢去看卞先生。2000年人文社编选一套现代作家回忆丛书时,我想趁机编一本回忆卞之琳、青林夫妻的合集,请卞先生和当时在世的卞先生的亲朋好友写有关他们的回忆文章,这样的内容很有价值和可读性。得到批准后我如释重负地重新爬上干面胡同卞先生家住的四层。


我兴冲冲走进客厅,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眼前一幅荒诞画面:往日那个朴素典雅,充满书卷气的客厅不见了,不对,书柜还在原处,整整齐齐靠东墙一排,卞先生的书桌挪了位置,顶在南边的窗下,桌上横着一台大屏幕的电视机,画面是五颜六色曲里拐弯的股票走势图。


光线斜斜的在窗前勾勒出一个奇怪的轮廓,一个围着围嘴的小老头端坐在疑似小学生的课桌前,坐在一把高脚椅上。桌上放着一瓶矿泉水,中间摆着一包饼干似的零食。胳膊上似乎还戴着套袖。这居然就是卞之琳先生!我惊愕地问候他,他也认出我,眼里闪过一道光,清晰地叫着我的名字,老小孩似的开心。


我向他走过去,却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原来屋子中间居然摆着个猫砂盆,一只尾巴蓬松、长毛拖地的大猫,一点不认生地用脑袋蹭着我的腿,简直是把我推到了卞先生桌前。卞先生就这样吊着脚坐在高凳上,笑咪咪地,被大猫咪、猫砂盆、红红绿绿的股票曲线,还有我们环绕着。


这年卞先生就要90岁了,头脑清晰,能和我顺畅地沟通聊天,但要他写回忆青林先生的文章有点勉为其难,我后悔自己来晚了。


青林先生在时,我和卞先生坐在客厅聊天时,春天会从窗外飘来一阵阵丁香花的幽香,窗台上一盆盆的月季开得茂盛。青林先生端来茶,轻盈的脚步根本不像个老人。偶尔传来青乔弹奏的钢琴声,献给爱丽丝动听的旋律,像珠子一样串起了明媚的阳光,交谈的声线,抒情的思绪,花草的芳香,优雅的环境,家庭的温馨……生活本身就充满诗意。


但现在画风骤变,反差太大,令我无法接受。往日坐在明净透亮的玻璃台面办公桌前翻译莎士比亚的卞先生不见了。那个能把棉布中山装穿出西装味道的诗人消失了。那个孱弱瘦削,眼镜片后睿智的眼光能撑起上通古今、横贯东西学养的学者没影了。


往日不动声色却透着民国气息的老诗人,如今脱胎换骨,穿着古怪的衣装,戴着围嘴套袖端坐在小学生的课桌前,守着那瓶水、饼干,宝贝女儿坐在眼前,满屏上上下下红红绿绿闪动着曲线,地上放着猫砂盆……当年青林怀中抱着的长毛大眼猫咪,如今和他年龄相仿吧?据说在他去世的前几天曾突然问起:冰心去世后,她家的猫怎么办了?透着对人生的洞察和一股凄凉。


照顾老人不易,我心疼青乔,更心疼老人,第二天我家钟点工“大小张”就去青乔家做钟点了。再去青乔家,脚下的地板光滑了,整洁的房间光线也亮堂起来。但卞先生依旧吊脚坐在小桌前,桌上依然是瓶矿泉水和饼干。多年后我从她家邻居的文章中得知,卞先生爱喝“雪碧”,还总是反着叫它“碧雪”,那每天摆在小桌上的或许就是他喜欢的雪碧吧?


这年12月1日“大小张”来时说话带着哭腔,她对我说,不好了,老爷子不行了。昨天我去老爷子家时,看见老人趴在桌上一动不动,青乔他们像往日那样以为爸爸睡着了,开着玩笑摇着老人说,爸爸爸爸醒醒啊,你睡着了吗? 咱们上床睡啊! 见老人不醒,他们说您是在和我们逗着玩吧?


后来得知卞先生当天被送往医院,2000年12月2日上午9点在协和医院离世。这一天正是卞先生阴历90岁生日!


靠窗的书桌上那张大屏幕的电视上红黄蓝绿的各种曲线,不断地变化跳跃,像音乐五线谱,像海浪,像青林先生围着的丝巾,像一缕缕阳光,闪闪烁烁,和窗外苍翠的绿树,和老人亲手种下的那棵紫丁香花漂来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居然有了天堂的色彩!


有人评卞之琳:“提笔为文的人如恒河沙数,到头来又有几个能说出一句话,让天下人仰慕并牢牢地记住?”


现在他的《断章》几乎家喻户晓吧?


谨以此文纪念12月2日卞之琳先生113岁诞辰。


2023.12.7—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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