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当柯灵把李恩绩30年前托付给他的手稿《爱俪园梦影录》,在香港《文汇报》连载后,他长吁一口气道:“盛名之下,其实不副;而有真才实学的却殁世而不彰,这真是艺术世界的一大悲剧。” 不过,更悲剧的是,当文章刊发时,柯灵经过年余的辗转打听,获悉李恩绩已经不幸在“文革”中谢世,且无儿无女,只遗下一个半文盲的老伴。
一
●记者 沈卫莉
一
李恩绩是柯桥区安昌人,与越城区斗门人柯灵是绍兴老乡。不过两人在1944年的相识,纯粹是普通的编读往来。
当时,柯灵在上海主编《万象》,在堆积如山的读者来稿中,发现了署名李恩绩的文章,毛笔楷书,字绩娟秀,行文熟练,从字里行间可见作者的“腹笥宽广”,内容是阐述殷墟文字,属于阳春白雪,显然不适合刊发在通俗读物《万象》。
不过名编到底不一般,他看到文末的通讯地址是“上海静安寺爱俪园”,就写信给作者,不仅告诉他退稿原因,另建议他可就地取材,写写他所在的爱俪园。
上海爱俪园是何地?民国时期,上海最大最豪华的私家花园,由近代上海的英国籍犹太裔房地产大亨哈同兴建,俗称“哈同花园”。1940年后,哈同夫妇俩去世后,爱俪园逐渐没落、消失了。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中,这个被朱漆大门沉沉锁住的风光旖旎、充满诡奇和神秘色彩的近代“大观园”,被世人的想象和扑朔迷离的传说所笼罩,成为上海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李恩绩长期生活在爱俪园,最有这个资格谈论园子的风物与历史,且他的朴茂文字,可以作信史来读。
对于柯灵的这一建议,李恩绩同意了,开始在《万象》上刊发长篇掌故《爱俪园——海上的迷宫》。可惜连载不到一年,戛然而止,原因是李恩绩不愿写下去了。
柯灵“生平难得的一次”登门拜访,希望说服李恩绩不要辍笔。
在爱俪园的一所古旧小轩,两人见面了。李恩绩,一领蓝布长衫、一口绍兴话,时值壮年但显苍老。他说“写稿子赚勿落格啦”(写文章不赚钱),柯灵一听这话,知道无法勉强,废然而返。
新中国成立后,一天,柯灵突然收到一卷手稿,是李恩绩从绍兴安昌寄来的,仍然是毛笔楷书,分订两册,题为《爱俪园梦影录》。这是《爱俪园——海上的迷宫》姐妹篇。略为不同的是,《爱俪园梦影录》通过作者的视角,来写爱俪园;而《爱俪园——海上的迷宫》是客观的叙述。
记者翻看这本1984年出版的薄薄小书,有关爱俪园的前尘往事,历历如绘,其中有不少学术界、美术界没人提过的遗闻轶事。
李恩绩这样写王国维的为人:“他对人不很会讲应酬话。更不会客气。假使有人请他看一件古铜器,他看了假使说是‘靠不住的’,那个人无论找出一些怎样真实证据的话来,例如色泽的如何古雅,青绿的如何莹澈,文字的如何精致,什么书上有类似的著录。将这些话提供给他参考,再请他仔细看一下。他看了以后,依然是‘靠不住的’四个字答复,也不附和人,也不和人驳难。”
又一篇写:“吴昌硕有一次画了一张柏树,柏树叶子浑点点得有银角子那么大。在还没题款的时候,买主和他商量,想把画先倒过来,再题上款字去。吴昌硕问他是什么意思?买主说:我可以把它当做葡萄,葡萄岂不总是向下垂的么?吴昌硕当然不肯服输,他说:在我总是柏树,总是向上生的。你喜欢颠倒挂,那也可以。”
当时,新中国成立不久,天地为之一新,这本写前朝旧事的《爱俪园梦影录》,恰似“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般不合时宜,也只好待字闺中。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柯灵先生为这部珍藏30年、劫后余生的手稿找到了出路。
二
李恩绩,一生寂寂无名,柯灵为之忿忿不平。
他,1907年出生在绍兴安昌。父亲李汉青(1870~1944),是上海爱俪园的一位画师,篆刻家;善绘事,花卉习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恽南田的风格,山水工稳,治印如秦汉之风,善鼓琴,且能修补琴。
李恩绩14岁到上海跟随父亲习画,就读于爱俪园创办的仓圣明智大学,毕业后因为谋生乏术,被送到常熟一家典当里做小郎学朝奉。后来典当倒闭,他重回爱俪园找到一枝之栖,其职务是在文海阁编藏书目录,这就给了他摩娑古籍、潜心研读的机会。
李恩绩后期在爱俪园的主要工作是写字和作画,替爱俪园总管姬觉弥幕后捉刀。尽管他擅长书画,懂得词章和文字学,还通甲骨文,但他在园内与那些家佣和园丁们没什么两样,多才多艺却无补于他的穷困潦倒。
“姬觉弥权倾一时,名满上海,还以书画家的身份附庸风雅,厕身艺坛,而世人只知有姬觉弥,不知有李恩绩。”柯灵慨叹。
新中国成立后,李恩绩这位旧式的穷酸文人与时代有些格格不入。他一天只吃两顿粥,仍心心念念着那些“雅好”,又将多年积藏的甲骨文拓本和摹本整理校勘四百余张,用粥液代替浆糊,依次粘贴装订成册,寄给了郭沫若。其间他还完成了《爱俪园梦影录》,寄给柯灵。
1955年,生计无着落的李恩绩重新来到上海,寓居南市贫民区,和几个无名画家组织了书画合作社,在贫病交加中卖画糊口,老伴吴式坤在弄堂口摆香烟摊补助生计。
“文革”中,李恩绩的甲骨文原件、拓本和著作,统统落入“造反派”手中,下落全无。而他本人,也在抄家和揪斗中默默去世,无人知道确切死期。
近来,在一些拍卖网上,有关李恩绩画作的拍卖多了起来,多是他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各种精装日记本上的虫草花鸟插图,有人称他为“民国绍兴才子”。
有位画家曾这样回忆李恩绩的画作:“小时候,无意在旧书堆中,翻到一本笔记本,见里面有许多幅彩色的插页图画:蔷薇蜂窝,池塘水禽,月季鸡雏,第一次看到眼前的生活情景被图画再现,多么地亲切,也无意中坚信我要作小画家的念头。画上的署名:‘绍兴李恩绩’几个字也深契记忆之中。”
李恩绩最大的幸运是:把作品托付给柯灵先生,若非柯灵,怕他早就被万丈红尘淹没。今年是柯灵去世20周年,翻开柯灵的文集,意外发现他为一位寂寂无名的绍兴人李恩绩写过这样一篇悼念文章,让我们至少可以在《爱俪园梦影录》中凭吊这位贫士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