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学术思想是魏晋玄学的一面旗帜。玄学是对两汉经学的反动。取法老庄,分正始、竹林、元康、东晋四期。正始派“贵无”,竹林派“法自然”,元康派“崇有”,东晋派随性,且佛理元素明显。嵇康是竹林派代表,是魏晋之际玄学成就最高的一座丰碑。
一、元气自然的宇宙观
嵇康宇宙观一本道家学说。道家宇宙观有两个要素:一是宇宙由“道”或“元气”构成;二是“道”或“元气”阴阳互根、动静相交,大化流行生成万物。道家的最高境界是“道法自然”“无为而治”。嵇康也认为,天地由“元气”组成。说:“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明胆论》)又说:“浩浩太素,阳曜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太师箴》)因为宇宙万物为“元气”所生。所以,嵇康追求庄子提出的法自然的“至人”境界。其《游仙诗》说:“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述志诗》说:“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赠兄秀才入军诗》其十八首也有“至人远鉴,归之自然。万物为一,四海同宅”之句。嵇康认为名教惑乱,礼法虚伪,希望贤明之士带领人们走入回归自然无为之境。说:“宗长归仁,自然之情。故君道自然,必托贤明。”(《太师箴》)“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声无哀乐论》)当然,嵇康说名教、礼法的种种不是,针对的是野心勃勃的司马氏集团。“竹林派”玄学另一代表人物阮籍,其宇宙观与嵇康相似,都由老入庄,但审美倾向不完全一致。阮籍趋“逍遥”,嵇康向“齐物”。
二、尚仙养真的人生观
神仙思想在我国由来已久,但不同人对“神仙”的理解和追求不尽一致。大体可分三类:一是长生不死,比如秦王汉武;二是舒展精神,比如庄子;三是身心放达,比如陶渊明。嵇康三者涵泳。首先,嵇康相信神仙真有,只是无缘谋面。他说:“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养生论》)又说:“百年之期,孰云其寿。思欲登仙,以济不朽。”(《赠兄秀才入军诗》第七首节选)。他坚信只要调养得当,长命百岁,以至于人生永年也是可能的。说:“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多寿,意甚信之。”(《与山巨源绝交书》)“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养生论》)其次,追求精神超脱,也就是在精神上更靠近“神仙”。其《赠兄秀才入军诗》第十四首中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第十六、十七首中也说:“乘风高逝,远登灵丘。托好松乔,携手俱游。”“长寄灵岳。怡志养神。”“松乔”指传说中的仙人赤松子与王子乔,都是乘云御风,长生不老之人。他《琴赋》中的“琴歌”,说得更加坦白。曰:“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此外,在其《幽愤诗》中也有“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的表述。复次,主张节欲全性。嵇康认为,追求精神超脱和长生的途径是心不动于外物诱惑。他说:“夫嗜欲虽出于人,而非道之正。”如果“以顺欲为得生,虽有厚生之情,而不识生生之理,故动之死地也。”他说养生保真有五难,一曰“名利不灭”,二曰“喜怒不除”,三曰“声色不去”,四曰“滋味不绝”,五曰“神虑转发”。只有做到心中无此五者,便可“不祈喜而有福,不求寿而自延,此养生大理之所效也。”推崇老子“乐莫大于无忧,富莫大于知足。”(《答向子期难养生论》)由此可见,嵇康人生观比较多元。寄人生不朽正确,信“神仙”真有幼稚。既像庄子、陶渊明,但又不全似。庄子只图精神愉悦,对生命长短并不挂怀。而嵇康想要长生不老;陶渊明身心俱放,百无禁忌,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超然之境,又有“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的嗜吃之欲。而嵇康这方面有许多讲究,与枚乘、王充走在一路。嵇康节欲养真思想,对后来程朱理学产生一定影响。
三、超越名教的价值观
嵇康认为名教钳制思想,压制人性,主张返璞归真。他说:“洪荒之世,大朴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莫不自得。”(《难自然好学论》)嵇康认为,人的自然之性才是真性,主张随性而为,少施“智用”,此为祸患之源。说:“夫不虑而欲,性之动也;识而后虑,智之用也。性动者,遇物而当,足则无余。智之用也,从感而求,倦而不已。故世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答向子期难养生论》)嵇康还认为,名教礼法是大道陵迟的元凶。“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有类族;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为名分,以检其外;勤学讲文,以神其教。”(《难自然好学论》)他主张应像老庄一样绝仁弃义。说:“故知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又说:“今若以[明]堂为丙舍,以诵讽为鬼语,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进一步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说:“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释弘论》)惟如此,方“可不学而获安,不勤而得志。”(《难自然好学论》)
嵇康学术思想观点鲜明,思辨睿智,见解深刻,在魏晋名士中首屈一指。虽然嵇康出入老庄,但绝非纯粹出世的道家,更决非真要“非汤武而薄周孔”。相反,一腔天下关怀的热血始终燃烧。嵇康生前留下教子遗书《家诫》,其中推崇备至的申胥、夷齐(伯夷叔齐)、柳下惠、苏武等人物,无一不是孔孟和儒家盛赞的对象;他《管蔡论》《明胆论》等文章,也无处不在道家麒麟皮下露出儒家马脚;其与昔时“竹友”山巨源的绝交书,更是在轰轰烈烈的言词背后,裹挟了太多的儒家“私货”。对此,鲁迅先生看得透彻,他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至于他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的确,嵇康恰似一朵清莲,水面上道家之花开得茂盛,水底下儒家之根扎得深入。所以,嵇康托身“竹林”,一任自然,但他不是长啸山林孙登那样的自了汉,也不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阮籍,更不是“惟酒是务”“死便埋我”的刘伶。嵇康是家国天下,刚肠嫉恶,轻肆直方的再世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