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写作在别处
来源:中国青年报
近日,《徐小斌小说精荟》(8卷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籍此之时,笔者采访了中国“女性主义”代表作家之一徐小斌。 中国青年报:你创作的30年同步着中国改革开放的30年,也见证了中国新文学潮流的跌宕流变。以自身创作为“河边的路标”,你怎么评价中国30年文学变迁? 徐小斌:从我自身的感觉,当然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文学狂欢的季节。有许多经典作品令人难忘: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刘恒的《伏羲伏羲》、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苏童的《妻妾成群》、孙甘露的《信使之函》等等,几乎每天都有惊喜,全社会的关注点都集中于文学。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后,整个社会的游戏规则改变了,传媒时代似乎不再需要深邃,文学从中心走向边缘,文学本身的价值也远远没有自我营销那么重要了。在这个时代坚持纯文学的深度写作,确实需要勇气。 中国青年报:评论界以“特立独行”、“历久弥新”评价徐小斌作品,认为它们独立于文学潮流之外。你的独特性是如何显现的? 徐小斌:所谓“独特性”不是刻意的。我认为,独特对于作家来说应当是正常的。因为写作是个人化的。只有内心不够强大的人才愿意抱团、从众,对文学不够热爱、不自信的人,才乐于复制。真正的作家都是热衷于原创吧。 所谓“历久弥新”应当是指我作品中的超前性,这一点我承认。我有不少作品,现在的年轻人读起来都没有什么隔膜感。去年6月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座谈我作品尤其是中短篇小说的都是80后、90后的青年评论家。他们说从中找到了“一直想找的东西”。如《蜂后》、《银盾》、《蓝毗尼城》等。有人甚至觉得,这些作品与英国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安吉拉·卡特有气质上的相似。 其实,我写小说,每一次都是自我折磨。我给自己的规定是:既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哪怕一丁点也不允许。所以每一次都为新的创意而绞尽脑汁。 中国青年报:你的《羽蛇》被人认为是现代女性、女性生存与文化困境的寓言。你怎样看待作品中的“女性主义”? 徐小斌:我不过是喜欢写女性。这是因为相比之下,我觉得女性本身比之男性,更复杂更微妙,也更丰饶。 我很早说过,作家有点像演员,有的是性格演员,有的是本色演员。我大概算前者,每次写到某个人物时,我就会尝试去扮演他(她),我要去体验他(她)的内心世界,哪怕是一个魔鬼,我也要让他(她)成为一个“触手可及的魔鬼”。《羽蛇》写了三年,准备了两年,我的其他长篇也都写得很慢。事实上,描摹人物内心世界的过程是具有极大挑战性的,这对于写作者来说,无疑是一个自我折磨与获得快乐的过程。就像海涅的诗说的那样:“销魂的酷刑,极乐的苦痛,痛苦和快乐都是难以形容!”——当然,这种写作方式或许已经变成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谁都知道,在当代,快餐加自我营销更容易获得掌声。 中国青年报:中国女性作家多以“爱”为主题。但你的作品中却表现出“精神的搏击”,充满对社会的叛逆和对抗。这种“沉重”是从何而来? 徐小斌:我从小就是个外表温顺、内心叛逆的孩子。充满与成人世界的对抗。上世纪60~70年代是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我竟然封闭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当时被批判的禁书,读了大批的俄苏文学和法国文学,心里充满非常怪异的、完全与时代判离的不和谐音。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陀氏那种对人物内心黑暗与力量的描写让我震撼,这种沉重与我是相通的。沉重的来源自然是苦难。我们这一代人受了太多苦难,身体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我16岁去兵团,那个地方冬天的平均温度是零下40多摄氏度,最冷的一天是零下52摄氏度。简直难以想象,在那么冷的天气里,没有煤烧……我们为了生存只好到雪里去刨豆秸烧。夏天的时候“夏锄”,我永远落在最后,这就意味着吃不上饭。因为老牛车永远是拉到人多的地方送饭。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在那么强的劳动量下天天饿肚子干活,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青春的力量吧。当时大家唯一的精神享受就是听我讲故事。我把所有小时候看的书都讲完了以后,不忍心看到她们眼睛里的渴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有了编故事的能力。 中国青年报:有人说你的作品有一个核心“神界”——颠覆俗界,恢复人的神性。这种追求与“社会性”和“大众化”直接的关系如何?你怎么理解“文学作品的大众生命力”和“文学本身的艺术生命力”之间的关系? 徐小斌:这实际上还是纯文学与通俗文学之分。 多年前我也曾追求所谓“雅俗共赏”。但后来终于发现,所谓“雅俗共赏”是不存在的。 比较起销量与受人关注的程度,我更关心的是文本的艺术生命力。其实在我不断转换风格的过程中,也会不可避免甩掉一批读者,但是我依然坚持内心想表达的东西。 有批评家认为我的作品是“写作在别处”。这个“别处”,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神界”或者“精神之域”吧。因为我从很早的时候就营造了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每当我感觉到现实生活的压抑和丑恶,就会进入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中国青年报:如果世俗利益和你所一贯坚持的艺术性之间发生了冲突,当这种冲突将你逼仄到最后一步时,你何去何从——妥协,还是坚持? 徐小斌:当然是坚持。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世俗利益的代价,但是并不后悔。 中国青年报:你最新作品《天鹅》是遵循以往的创作路数还是有所突破? 徐小斌:《天鹅》是我所有长篇里写得最纠结的一部,从构思到完成长达七年之久,简单地说就是写了拜金时代的纯真爱情。这种正面抒情的写法还是第一次尝试,加上写的是一位音乐家,所以难度还是相当大的。《天鹅》应当是我作品中最好读的一部,我努力拿掉我比较擅长的华丽句式,希望它能成为一部返璞归真的小说。(刘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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