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废都》——20年后的庄之蝶
来源:钱江晚报 文/李敬泽
庄之蝶在古都火车站上即将远行而心脏病或脑溢血发作,至今二十年矣。 二十年后,再见庄之蝶,他依然活着。 在此期间,《废都》遭遇了严峻的批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对《废都》的批评成为了重建知识分子身份的一个重要契机:人们终于找到了一架风车:这个叫庄之蝶的人,这个“颓废”、“空虚”、“堕落”的人。重读对庄之蝶连篇累牍的判词,我能够感到当日诸生诚挚的人文关切,但我也注意到有一件事不言自明地成为了立论的前提:作为文学人物,庄之蝶是知识分子的镜鉴——也不知是不是风月宝鉴,反正,揽镜自照的知识分子们感到大受冒犯。 必须注视庄之蝶这个人。他是谁?他如何看待他的世界和他自己,他如何行动如何自我倾诉和倾听?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人们把庄之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展开争论和批评时,批评者们实际上是借此确认自身的知识分子身份,那么,对庄之蝶来说,他的问题是他和我们不像吗?我们又凭什么认为他应该像我们?也许他的问题恰恰在于他太像过于像呢?——这不也是人们感到遭受冒犯的一种理由吗?也许情况更为复杂:庄之蝶是像我们的,但这种“像”不符合我们的自我期许和自我描述。 但无论如何,贾平凹不应埋怨别人误读了《废都》和庄之蝶,庄之蝶这个人无疑有所指涉:庄之蝶是既实又虚的,他既是此身此世,也有一种恍兮忽兮,浮生若梦。这种调子直接源于《红楼梦》。贾平凹是《红楼》解人,他在《废都》中的艺术雄心就是达到那种《红楼梦》式的境界:无限地实,也无限地虚,越实越虚,愈虚愈实。 二十世纪至今,“红学”蔚为显学,但相形之下,《红楼梦》对于中国现代以来的小说艺术其实甚少影响——曹雪芹那种眼光几乎是后无来者,大概只有一个张爱玲,然后就是贾平凹,他做了一件惊人之事,就是创造一种语境,在这种语境中,《红楼梦》式的眼光竟有了着落。 就《废都》而言,那个唱段子的拾垃圾的老人就已是勉强的符号,更不用说广受诟病的奶牛思想家和庄之蝶老丈母娘的满天鬼魂;《废都》之虚在艺术上极为冒险,即使是张爱玲也主要是发展了《红楼》遗产中实的一面——顺便说一句,张爱玲的人情洞晓其实是阴毒刻薄的姑嫂博谿,一面是破落贵族,一面是小市民,所谓精致的俗骨。——而贾平凹的虚,也只是在庄之蝶这里令人信服:这个人同时具有此岸和彼岸。 庄之蝶是一位作家——他后来被一群治文学的学者痛加修理不是没道理的——而且他享有巨大的名声,至少在他生活的那个城市,从父母官到贩夫走卒,几乎无人不识庄之蝶。人们熟知、关注、溺爱着他,虽然很少有人搞得清他究竟写了什么。也就是说,这个人基本上是有名无实的,红火热闹立于浮名之上。 他并无八十年代之乡愁;有太多的论者在他身上搜寻九十年代知识分子身份和精神变化的征兆,并在一种集体建构的历史论述中以时代的变迁解释他的生活和命运,但庄之蝶本人对此似乎毫无领会。他通常是在另一个层面上领会自身:一种浩大难逃的宿命。似乎《废都》如《红楼梦》仅仅是一个世间故事,久已有之并将继续流传,并不属于特定年代——这是非历史,但也是非历史的历史化,贾平凹寻求的不是以历史解释人,而是以人的恒常的命运和故事应对变化的历史,在这一点上,他与八十年代末的“新写实”一起,开启了当代文学的重大转向。 恒常如新。重读《废都》,我感觉庄之蝶先生很像一个现在的人——也许比九十年代初更像,他是一个“百家讲坛”上的说书人,一个“名人”,他戴着他的光环游走于世间,精于象征性资本的运作和增值。他也很像一个传统生态下的“文人”:结交达官,掺和政事,诗酒酬唱,访僧问卜,寻香猎艳,开设书肆,等等,就差开坛讲学了。 如任何名人一样,在他周围聚集了一批“食客”——一条社会生物链,在这个链条上,各个环节相互依存,有“食客”在,庄之蝶才成其为“名人”,庄之蝶反过来必须提供和分配“食物”,他像个小朝廷的君主或小帮会的大哥,他当然不能去打人,但他显然有义务“罩”着兄弟们,带领兄弟们参与更大范围的社会交换。 一部《废都》是一张关系之网。《废都》一个隐蔽的成就,是让广义的、日常生活层面的社会结构进入了中国当代小说,这个结构不是狭义的政治性的,但却是一种广义的政治,一种日常生活的政治经济学:中国人的生活世界如何在利益、情感、能量、权力的交换中实现自组织,并且生成着价值,这些价值未必指引着我们的言说,但却指引着我们的行动和生活。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贾平凹的这份洞见,我们可能都把这视为自然之事,以至它无法有效地进入我们的意识;更可能的是,在一套对生活的现成论述中,这种结构被忽略了被径自超越了。比如,对《废都》的另一种诟病恰恰就是,贾平凹并不了解城市生活,他笔下的城市更近于一个巨大的农村。 对此,贾平凹也算是自食其果——他大概是中国作家中最长于被误解的一个——他反反复复地强调自己是个农民,时刻准备退守到农民的堑壕中自我保护。但是,让我们放过城市生活中那些浮云般的符号、时尚和经验表象,直接回到最基本的层面:这里不正是声名、利益、财富、雄心、欲望的集散之地吗?那么,有谁能说贾平凹不曾透彻地领会和理解这一切呢? 在这座大城之中,复杂的社会生物链活跃地蠕动着——那是红火热闹,是兴致勃勃的俗世,是请客吃饭:如同《金瓶梅》、《红楼梦》,《废都》中一些最见功力的大场面几乎都是请客吃饭——请汪希眠老婆吃饭的那一场,是第一个大场面,楼台重重,小处腾挪,人情入微如画。吃饭是热闹,是烈火烹油,但烈火烹油中也必是有一份冷清荒凉。庄之蝶的牢骚,他的寂寞与疼痛,在热闹散尽时席卷而来。 ——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普遍情感:看古人诗文,你觉得没有人比我们更爱热闹,更溺于人群和浮世,但也没有人比我们更深切地从热处闹处领会虚无;有时你甚至觉得,我们是喜欢这一份虚无的,人生因此而宽阔,除了追名逐利的实和“好”,还有了转身放手的虚和“了”。当我说贾平凹有志于《红楼》,并且为此重建语境时,当我说贾平凹的“恒常”是一个文化和意义空间时,我所指的正是此等处:他复活了中国传统中一系列基本的人生情景、基本的情感模式,复活了传统中人感受世界与人生的眼光和修辞,它们不再仅仅属于古人,我们忽然意识到,这些其实一直在我们心里,我们的基因里就睡着古人,我们无名的酸楚与喜乐与牢骚在《废都》中有名了,却原来古今同慨,先秦明月照着今人。 庄之蝶的问题岂止是“颓废”,他还上进得很呢,他的身上具有相反而相成的双重性:他依存于他的生活世界,深以为苦也深以为乐,他无疑厌倦,他也无疑沉溺。 贾平凹的巨大影响,很大程度上建立于这种对中国人基本生活感觉的重新确认和命名——《废都》在中国当代文学中重建了经过现代以来的启蒙洗礼、在现代话语中几乎失去意义的中国人的人生感,无数的贾平凹爱好者所爱的恰恰就是这个。 这个生活世界的价值图景之复杂远超出我们的论述和知识,这里有利益的交换,也有人情的温暖,也有一个人对生活、对他的世界的承诺,而利益可能变成欲望和无原则,温暖可能变成酱缸,承诺可能变成对承诺之外的人们的冷酷……庄之蝶这个人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知识分子们所持的话语系统和人生想象有重大的差异,《废都》之备受批评,原因正在于此。 九十年代初的那场争论,知识分子们大获全胜,但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知识分子们掌握着论辩的话语,那是一场在他们自己选定的场地上进行的论辩;但是,二十年后再看,或许庄之蝶没有失败,或许贾平凹比他的任何批评者更具现实感。或许知识分子们终于意识到,他们本人有可能就是庄之蝶,当时就是,现在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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