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 发表于 2023-5-23 09:40:51

罗伟章:文学的美妙,是可以再造时间

罗伟章:文学的美妙,是可以再造时间


来源:《青年作家》  罗伟章罗昕  


漂泊和无根,是一代乡村人的命运


罗昕:《谁在敲门》是这两年很受文学界关注的一部长篇小说,它的主线是一个家庭,但辐射开的是几代乡镇人物群像,一个人物引出另一个人物,一个事情牵出另一个事情,像摆龙门阵似的。我想这是不是也隐含着你对人物塑造的某种理解:在细节与人物关系中塑造人?


罗伟章:你说得很对。这种写法或者说观念,也是慢慢形成的。我以前的小说,比如《饥饿百年》《太阳底下》《大河之舞》,有大的情节走向,人物命运也有比较大的起伏,但到了《声音史》《世事如常》《谁在敲门》,就由细节掌控了,小说结构也由“透视”变成“网状”。我也想过这种变化的原因,艺术追求是一方面,但最根本的,还是时代景观。


当下被称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但具体到个体命运,又不是动荡似的悲欢离合,起伏和嵯峨,都分解到了日常和细节当中,而数据化和快捷化时代,偏偏又忽视甚至藐视细节。于是我把细节呈现给读者,让读者品味细部的温润和汤汤水水的活气,从疲惫的内卷中慢下来、松弛下来、镇定下来。事实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数情况也只是细节上的关系,是毛细血管的关系,仿佛不起眼,却构成彼此真实的生活。这种写法需要耐心、感受能力和发现人物内在价值的能力,还有静水深流地概括和表达时代的能力。批评家们也这样认同,觉得这种写法更考验作家。当然,同时也考验读者。


罗昕:能不能这么理解,写作是一门需要慢下来的手艺?


罗伟章:是的。调整呼吸,不急不躁,把生活多看几眼。看还不行,还要观,《说文》里讲:“观,谛视也。”谛视就是凝神看、认真看,直看到心里去。没看到心里,写不出好作品,而一旦看到心里,行文的节奏就会和呼吸的节奏相应和,从而形成专注力。有了专注力,就有了你自己的“时间”,你这个“时间”之外的焦虑和恐惧,就都不存在了。所以这里的“慢”,不只是个速度概念,还是态度和心境。


罗昕:我记得我看《谁在敲门》时,开篇就有好些个地方很打动我了。有一句印象最深,是说父亲年纪大了,往后的人生就像是熟透的果子离了枝条,不用懂得牛顿定律就知道它的去处:“对我父亲来说,过的每个生日,都是一股刮向那枚果子的秋风。”感觉传神又传情。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语言感觉来自哪里?


罗伟章:语言在情感和思想之后,情感有了,思想有了,语言就跟着来了。但训练是必不可少的。只有语言天才才会出手不凡,比如鲁迅,我就总是疑惑他的语言感觉是从哪里来的,起手就那么精纯、厚实。但所谓天才,很可能也有着深藏水下的苦功,我念大学的时候,读到一篇写托尔斯泰的文章,说他到八十岁还在像小学生一样练习造句。


《谁在敲门》写到将近半数,我摘出四万多字给了《人民文学》的徐则臣,取名《倒影》。那四万多字刚好略作处理就能独立成篇。则臣对这个小说很赞赏。后来碰到主编施战军,战军说你那个小说我正要看,他们都在说写得好。这也算是投石问路。小说写完,直接就交给出版社了。社长罗财勇读了,特意打来电话,说除了丰厚的社会内容、民族内容和人性内容,我还特别欣赏你的语言,你的语言不是写出来的,是自己长出来的。小说出版后,众多专家和读者也谈到了它的语言,阿来老师认为这部书解决了一个长久以来没有解决的问题,就是方言如何自然地、无需注解地融入叙述流,从而丰富语言本身。


罗昕:你在不同的小说里写过“门”,包括“敲门”“开门”“出门”“关门”“锁门”,除了“现实的门”,也有“虚构的门”。在你笔下,“门内外”好像不仅仅是两个位置空间,有时也意味着可供延伸与想象的两个世界。“门”对你而言是一个特别的意象吗?你为什么喜欢这个意象?


罗伟章:“门”应该对所有写作者都会构成一个意象。对我个人而言,“门”变得那么重要,似乎又与小时候有关。放学回来,或者去山里割牛草回来,见门关着,就特别沮丧。沮丧是因为饥饿,饿得不堪承受。我们那时候,一天只吃两顿,而且每顿都没吃饱过。如果见门开着,就证明大人回来了,即使还没做饭,也准备做饭了,胃会因此得到安慰。我恍惚记得自己曾写过一篇文章,说世上之所以有门,就是为了开的,大概是幼年和童年的渴望让我写下了这句话,其实是很片面的,门之存在,也是为了关。一开一关,构成了人世间。


罗昕:如果说《声音史》《隐秘史》关注人世间留在乡村的少数人,《谁在敲门》更看到那些出去的人——在镇上、县城、省城以及更远方的乡村同辈与后代。你怎么看待今天这个时代下乡村的割裂与破碎?


罗伟章:最初的情形好办些,青壮年离开土地进城打工,但心里有根,城市吸引他们的,只是钱。现在就变得复杂多了,乡村的年轻人已经习惯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再让他们回到乡村扎根,与土地和庄稼打交道,就变得非常困难了。再者,上辈和上上辈农民,接受教育的程度普遍不及现在的年轻人,因此对如何实现人的自我价值,没有那么多考量,考量就意味着选择,城市当然具有绝对优势。第三,也和第二有牵连,农村的活,忙碌三四个月,就有大片空闲,旧时农民把这大片空闲用来睡觉、打牌、吵架,总之是时间的空闲,也是意义的空缺,现在的年轻人因为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愿望,不想那样,可不那样又能怎样?我所了解的川东北乡村,没有企业,没有恒常的劳动与收获,即使有一两家企业,比如制衣厂、制鞋厂,也是小作坊,设备简陋,效率低下,毫无竞争力,随时可能解散。


乡村的割裂与破碎由此而来。脱贫攻坚解决了一些问题,但最根本的人的问题,还需要关注。我调查过不下五十个村子,共同点是: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收入,来自进城打工。某些老板有下乡投资的想法,比如去种猕猴桃,但进村一看,只有三几个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没有任何劳动力,于是转身就走了。不仅没有劳动力,也没有生气。以前还有孩子留在村里,现在村小早已撤并,孩子都去镇上读书,稍有行动能力的老人,就去镇上陪护,所以村里除了微弱的咳嗽声,很难听到别的声音,鸡鸣狗吠也快成为历史。


中央台随时播放的一个宣传语是:“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自上而下的脱贫攻坚,可以快速见到成效,乡村振兴却是漫长的系统工程。特别是乡村伦理的重建,更需要时间。许多地方都制订了“乡规民约”,但老实说,那些完全抄袭传统的条款,早就不适应了,可好像大家都没发现,都认为那是万古不变的法宝,都觉得伦理不是在生活中建立,而是制订出来的。


罗昕:说到伦理,在你的乡村书写中,“死”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谁在敲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部描写死亡降临与离场散场的小说。小说写到了一个点,是说村里有关死亡的礼俗越来越简化,被“简”得会慢慢消失,我们也可以想象那些老人家曾经看重的东西到了他们的第三代、第四代是无法延续的。对于这样的“无法延续”,你个人是一种怎样的态度?


罗伟章:《谁在敲门》对葬礼作了盛大铺排,有这样四个原因:一、那是塑造人物的舞台,小说里关照的人物,都在葬礼上露面,我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并呈现他们之间的关系。二、葬礼文化是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我借这个机会,写出传统文化庄敬与庸俗的两个侧面。三、当一个人变成了死者,活人围绕死者做一系列仪式,这当中就有了超越常规的对话,是生与死的对话、人与神的对话、过去与未来的对话。四、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告诫自己特别要有历史观,葬礼因此带着某种寓意,那是告别,与一个生命,也与一个时代,所以草率不得,我必须满怀肃穆之心。


但在我个人的观念里,一切仪式感太强的东西,我都不是很往心里去。


罗昕:前面我们说到现在进城打工的青壮年和最初的情况很不一样了。过去对土地亲近的人或许还会有一种“有根”的感觉,而今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你会怎么理解年轻一代的“无根”呢?他们的身心的困境是否也与“无根”有关?


罗伟章:一定是有关的。他们回不去了。农村的家还在那里,而且房子比以前漂亮,可是心回不去了。这代人的父母,靠打工挣钱,可也因此没有陪伴孩子,就是说,这代人是在缺失父母陪伴的境遇下成长起来的,本来就有一种漂泊感,对父母的感情也没有那样深。当他们自己进城打工,又感受到了城乡差距,因此先是可回可不回,后来就不愿回。我前面说,他们习惯了城里的生活方式,那只是浅表,他们往往是结伴出来,结伴在某一个工地上或厂房里,圈子就是从村里带出来的圈子,整个思维模式,依然是村里的,因此也融不进城市。但他们以为是城里的,把城里人吃的穿的、玩的乐的,当成是整个城市文明。


漂泊和无根,由此成为了他们的命运。有些研究农村问题的专家说,应该把户口彻底放开,打工的农民能迁进城,就会有归宿感。我相信在一定程度上会达到那种效果,但可行性何在?城市真的能够容纳?城市自身的失业者该如何处置?当农民工的身份改变之后,就得依照城市的规范,他们的自我定位也会发生变化,单是就业压力以及对这种压力的抵抗与屈从,就会成为不可承受之重。何况还有更加重要的土地问题和粮食安全。


真正两全其美的即时性方案似乎并没有出现。乡村振兴是一种方案,但那需要时间,当下的农村年轻一代,很可能错过那个时间,所以,他们的处境正像你说的,陷入了无根的状态,身心迷困,焦虑不安。又因为这种不安,对整个社会而言,就会成为一个问题。


罗昕:之前和一个青年作家聊天,他也写了一系列乡村题材作品,我问他怎么看待乡村的萎缩和消亡,他说如果明天他们村立刻拆迁,村民都住进楼房,分到让自己从容生活的补偿款,那他希望乡村立刻消失。这个回答特别真实。我也想知道你会怎么看待乡村的萎缩和消亡?


罗伟章 :古往今来,已经消亡了那么多东西,再消亡一个,似乎也不必过分在意。但问题在于,当这个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乡村”,麻烦就出现了。


长江浩浩荡荡,流了六千多公里,但如果没有唐古拉山脉主峰格拉丹东雪山上的那股细流,长江就在源头上被掐断了。这种比喻还并不恰当。长江奔流到海不复回,而作为人类文明,出发地往往也是归宿地,哪怕只是心灵上的归宿地。从社会发展史上讲,乡村是出发地,是开端。我们往往觉得起始和开端都很粗陋、落后,基本不去在意开端因为方向的不确定,从而有了更加辽阔的指向;也不去在意开端因为对世界的茫然,从而有了对更高尺度的敬畏。辽阔和敬畏,都能帮助我们识别和修复。土地之上,日月之下,毫无遮拦地面对自己的喟叹和忧伤,修复才会真正成为可能。即便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城市,对乡村没有实际的情感和需要(包括不去考虑有没有粮食喂养饥饿),可有没有乡村的存在,心理感受和生命质量也会很不一样。学者杨无锐说,对开端的思考,是“对某种绝对义务的重申”,说的是义务、是责任,而义务和责任是生命质量的核心。


另一方面,你刚才说“这个回答特别真实”,其实也不是那样简单。要说真实,也是表面真实。人有短视的局限,有惰性的局限,有实用主义的局限,在这方面是真实的;然而,人还有对主体性的渴望,有对族群的渴望,有在诚实的劳动中建立尊严的渴望……在这方面就不真实了。而且,一旦不能满足上述渴望,就必然伴随着各种焦虑。


罗昕:通过你的小说,我们也能看到你对古今碰撞、地方文化留存的种种思考。对于“古人的遗物”“老祖宗的遗产”如何存在于当下,你对现实是有不满的?你心目中是否存在着一个理想状态?


罗伟章:不满说不上,前面说了,古往今来,我们遗失了太多的东西,包括太多的好东西。这不是现在才有的感叹,孔子就开始感叹了。遗失一定有它的正当性。人是向前的,铁一样的已知无法改变,但对未来是期待的。话虽如此,却不能遗失了文化的根性。根性就是主体性。对种子的遗忘,对根性的背叛,在本质上是对特定生命的背叛。转基因食品不能产生种子,是生物界对文化界的警示。但如果种子不能突破自身,不能开枝散叶,不能汲取新鲜的阳光雨露,就只能在地底下窒息。因此主体性并不是封闭性,以主动的姿态借鉴世界上一切优秀文明成果,是主体性的重要内涵。这应该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状态了,按费孝通先生的说法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对完整的书写,对破碎的探视


罗昕:我发现《谁在敲门》里的父亲许成祥也在《声音史》里出现过,只是一笔带过,能不能说燕儿坡也有千河口的影子?


罗伟章:当然有的。我说过,名字只是外在符号。你读得那么细,作为作者,真是心里暖和。


罗昕:继《声音史》《寂静史》之后,去年你的第三部以“史”冠名的小说《隐秘史》也出版了。和《声音史》一样,《隐秘史》的故事也发生在大巴山深处的千河口,那里有东院、中院、西院三层院落。《隐秘史》开篇就告诉读者,《声音史》的主人公杨浪又出现了,只不过这次是作为一个背景存在。《声音史》写于2015年,那《隐秘史》写于什么时候?两部小说的写作隔了多长的时间距离?


罗伟章:写完《声音史》,我差不多就开始《隐秘史》的写作了,其间的间隔,很可能只是看过半本书,跟朋友们喝过几场酒。这是因为两部小说有着深度联系,好像把《隐秘史》写完,才算真正完成了《声音史》;反过来说,《声音史》是《隐秘史》的院落,是可以让客人尽情观赏的部分,是进入“隐秘”的前庭。


罗昕:桂平昌和苟军这一对邻居“弱与强”的冲突在《声音史》里有过寥寥数笔,但这一冲突在《隐秘史》中变成了叙事的关键。你说两部小说的深度联系,我也有一种感觉,《声音史》是更正面地去写现代化进程中日渐孤寂的乡村,但《隐秘史》好像找到了另一扇门,这扇门在更阴暗的角落,我们推开它,看到的是乡村变化下更细腻、幽微的人心世界。


罗伟章:你提这个问题,我就感觉到你已经发现,《声音史》是对完整的书写:尽管村庄一天天败落下去,村庄里的声音一天天湮没下去,但留守在村庄里的杨浪,却是一天天回望和修复着自己的内心,并因此变得完整。完整的前提是主动。杨浪以前的生活,完全是被动式,连对他的称呼,也不遵循父母赐名的天然秩序,而是被命名——不叫他杨浪,叫他“那东西”。他被言说和被遗忘,都取决于别人。现在,也就是村庄的声音被记录的时候,已经或即将成为“史”的时候,杨浪成了自主的生命。他身上的光,不仅是对万物的情怀,并因为这种情怀而通灵,还有那种由内而外的生长。小说最后,内心伤痕累累的夏青不再叫他“那东西”,而叫他杨浪,是杨浪完整性的证明,也是夏青对自我完整性的渴望。


到《隐秘史》,情况变了。《隐秘史》是对破碎的探视。两部小说的故事,都在千河口发生,可一个完整,一个破碎。这正是事物存在的辩证法。我写《声音史》,写到桂平昌与苟军这对邻居时,发现了一处“裂缝”,可《声音史》要走的,是另一条路,我不能在那条裂缝边缘作过多停留,因此只是寥寥数笔就丢开。我对那条裂缝说:你等着,待我走完这条路,再回来凝视你。好在我没有食言。我想说的是,对裂缝的凝视需要一种强韧。如果裂缝很浅倒也罢了,如果很深,深到深渊,就成了对深渊的凝视,那更需要强韧。刚开始写作《隐秘史》,我并不知道那条裂缝的性质,我跟随主人公桂平昌,试探着逼近,然后伸长脖子,然后弯下腰,然后蹲下去,结果发现,这样做根本就不够,于是腰系悬绳,坠下崖壁,既惊恐又期待地去触碰那个谷底。


罗昕:“坠下崖壁,触碰谷底”的说法真有意思。《隐秘史》的写法确实很不同于《声音史》,它有悬疑、凶杀的元素,更直接以人物的“内心戏”推动故事的情节发展。为什么想这样去写“裂缝”?


罗伟章:选择一种写法,与题材有关。我们说内容决定形式,有它的道理。但也绝不是真理。对形式的选择,同样会左右内容的走向。形式内在于内容,内容又何尝不内在于形式。就《隐秘史》而言,既然是对“裂缝”的探望,证明不显形于外,“深入”自然就成了关键词。阿来对这部小说有个评价,说“上及审美的天空,下及生活的暗流”,上和下,都是“深入”,而“深入”是有企图的,就是对“真实”的好奇与索取。


对此,阎连科先生站在现代文学和世界文学的视野去谈论:“《隐秘史》超越了我们所说的事实的真实、可能性的真实、可验证的真实,抓住了灵魂的精神的东西,提供了‘无法验证的真实’,这是它的了不起之处,有了这本小说,我们可以讨论中国的小说了。”


阎老师的赞美我当然很受用,但我更多的是从受启发的意义上去看待,比如“无法验证的真实”,就是一个文学的美好概念。在作家眼里,真实不是一种,而是有很多种。同时也可以帮助我回答你的问题:我之所以想这样去写那条“裂缝”,就是要提供一种真实,尽管它无法验证。某些谷底,我们知道它在——或许在,却是永远也触碰不到的。


罗昕:这样的写法有哪些难度?你也说到,对裂缝的凝视需要一种强韧。


罗伟章:用“内心戏”推动故事,难在首先得找到那个逻辑。所有内心都有逻辑,包括潜意识。无意识呢?同样有逻辑。所以弗洛伊德才提醒人们注意对方的口误,口误当中有言说者没有意识到的深层逻辑,或者意识到了却希望隐藏,是极不情愿的暴露。作家的本领,不在于放任混乱,而在于对彼此相关性的捕捉、挖掘、清理和表达。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我说对深渊的凝视需要强韧,那是因为,作家凝视深渊,自己却不能成为深渊。无论进入多么巨大的黑暗,作家的心里都要有一束光。这并不容易做到。你没有过乡间生活的经验,不知道铺天盖地的黑暗是怎样把一束光轻轻松松吞噬掉的。如果作家本人被黑暗吞噬,出路就被堵死了。我们去读《悲惨世界》,惊诧于它的苦难和黑暗,更惊诧于那束永不熄灭的光。像《发条橙》那类作品,不是写得不好,但整个给人囚禁的状态。


罗昕:那么在写《隐秘史》时,你心里的那束光是什么?


罗伟章:那束光很难被定义。我用个例子来说明。十年前,我去重庆三峡库区的云阳县,一个广场上摆放着许多石头,这些石头是从长江里打捞上来的,三峡建成,水涨数十米、上百米,那些本来凸出于水面的石头将被淹没,再也看不见,于是打捞上来;当然不是见石头就打捞,而是因为这些石头上有古人刻下的符号。古到什么时候?古到文字诞生之前。我在那些石头前站了很长时间,想象着数千年前甚至上万年前的那个或那群祖先,会以什么样的姿势和心情,不辞辛劳地在烈日炎炎或凛冽寒风中留下了这些符号。那一刻,我心里就有光。是因为祖先心里有光,他们心里的光穿越时间的迷雾,照到了今天,照到了我心里。我们的渴望和梦想,我们对另一种生活和另一个世界的想象,都可能成为光。特别是《隐秘史》这种小说,主人公被梦魇和心魔纠缠,一路破碎下去,但内心是多么向往完整。对“完整”的向往,也就成为了光。这不仅是人情之常,还是文学的伦理。


罗昕:《隐秘史》并非你第一次写凶杀,《万物生长》同样讲述了一个村民杀死另一个村民后的心理变化。你的小说一直关注人物的心理。这些年,你对人物心理的揣摩与书写有了哪些新的体会?


罗伟章:新体会倒也很难讲。如果说有,也来源于对复杂人性的更深把握。有时候,我真是对人性感到失望,从古至今,从中到外,人性几乎没有什么改良,它就像一块花岗石,千千万万年就那样。我们所有的变化,似乎都是借助于物质,借助于科技,但把物质和科技掩盖下的行为摊开,又与那个人性的核相遇:没有任何两样!如果安娜的年代有手机,她在卧轨自杀前给伏伦斯基打个电话,发泄一通,情绪得到暂时的释放,是不是就不会死?我读《安娜·卡列尼娜》时,在旁边有过这样的批注。但从根本上讲,这有意义吗?人们的精神困境依然在,内在的局限性依然在。我们在谈论爱的时候,往往认为爱是由对象构成,而不是由爱的能力构成,弗洛姆的这种揭示,在安娜的时代适用,当下照样适用。所以我经常说,人的自我建设,不是对人性的放纵,而是对人性的克服。鉴于这种认识,我在揭示人物心理时,会比以前多一些宽博。宽博不等于原谅,而是呈现更多也更隐秘的逻辑。


罗昕:确实,《隐秘史》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它也可以说是一部有关“良心”,有关“救赎”的故事。在“罪与罚”这方面,中国与西方也很不一样,你怎么看待中国人的罪感与救赎?


罗伟章:你前面提到的《万物生长》,在发表的前夕,我去北京开会,当时李敬泽先生任《人民文学》主编,也在同一个会上。有天午休的时候,我们讨论了这个小说,讨论的话题,与你的问题有一定联系。


犯罪与救赎,都代表了对某种准则的认同,如果不认同,或者准则有了改变,两者就都谈不上。这当中牵涉到一件事,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更高尺度,是否真有这样的尺度?当然有,你说的“良心”就是其中一种——它不是基于被“看见”,而是自己内心的审判。在我们的日常中,骂人很厉害的一句话是:“这人不讲良心。”可是好像谁也说不清良心是什么,是天生的善良?还是对是非善恶的判断?若是前者,很难指望得上,若是后者,又弹性十足。这就可能还需要另一种尺度。这种尺度我们也是有的,比如“举头三尺有神灵”——有个神灵在。遗憾的是,这个神灵并不稳定,常常被“需要”左右。不稳定就等于不存在。因此我们的救赎有天生的难度。


在另一种文化环境里,同样有难度。韩国有个电影叫《密阳》:一个名叫申爱的女子,儿子被绑架且被杀害,凶手进了监狱,她自己皈依基督,期待以信仰的力量战胜悲伤和痛苦。震撼我的一个镜头是,她去监狱见凶手,凶手竟然非常平静,因为他已经向上帝忏悔过了,上帝原谅他了,他的罪恶感因此解除了。申爱由不解到愤怒。很多人批评申爱,说她混淆了世俗法则和信仰法则,她依然希望把宽恕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上。但我不这样看。表面上,他们的神灵非常稳定,可也呈现出稳定的霸权。霸权式的了结,算不上救赎。


或许,“致良知”真的是个好东西。


罗昕:是的。《隐秘史》后来写桂平昌返回山洞,向那具他以为是苟军的白骨坦露心迹,很动人的一笔是他还抱着白骨哭诉心里的孤寂和即将消亡的乡村。怎么想到加上那一笔,而不只是写桂平昌的灵魂拷问?


罗伟章:我们可以先去设想一具白骨的孤寂,它被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再不能与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对话,庄子跟白骨对话,但主动权在庄子而不在白骨,庄子离开,白骨也就沉默。这意思是说,丧失主动权,是世间最大的孤寂。桂平昌于想象中完成了对自身软弱的“处决”,但在他那里,早就混淆了真实与想象,早就把想象当成了真实,他貌似获得了人生的主动权,而事实上,他是向自己的心魔投降了,并因此陷入更加不可救药的被动,他向白骨诉说自己的孤寂,正是对自己灵魂的深层拷问。他也说到即将消失的乡村,因为这片土地是他和白骨共同的源头和舞台,舞台消失,他连自我救赎的机会也没有了。


罗昕:《隐秘史》最后的两则附录在虚实之间增加了许多意味。为什么用上了这两则附录?


罗伟章:这个得感谢黄德海。先是没有附录的,德海见了小说,说你这个作为长篇,太短了,写长点吧。故意加长当然没意思,我也不会那样去写小说。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这个小说根本就没完成,是一层非常重要的意义没有完成,就是你说的救赎,也是我说的那束光。这种文学的古老信念,提振了我的激情。于是有了两个附录。附录一与正文的互文关系,你一定注意到了,附录二虽然短,对小说却是一种照耀。托尔斯泰曾说:一部杰出的长篇,当有两束光,第一束光出现在第一页,它照亮小说的前半部;第二束光出现在最后一页,它照亮小说的后半部。我自己当然不能说《隐秘史》是杰出的长篇,但确实是被照耀的。


罗昕:两则附录是否也承载了你关于虚构与现实关系的一些思考?


罗伟章:附录与正文,打破了现实与虚构的壁垒,可你又很难说清哪一种是虚构,哪一种是现实。单纯从叙述人称和语调上看,正文和附录一是虚构,附录二是现实,可那个名叫冉冬的作家,分明是从虚构里走出来的,他就像挂起来的一幅画,某一天有了呼吸,走下墙来。他仿佛成了对虚构的解构,其实不是,他是虚构中的虚构。但虚构的目的,又是为了逼近更深的现实。在艺术领域,没有深度的现实,就不能抵达真实。归根结底,虚构是现实隐秘的部分。对写作者来说,技术性的设计固然重要,但主旨是对真实的探查,是对文学价值的追求。当然,何为“真实”,又是另一个深远的话题了。


罗昕:你有没有这样一个心愿——构建一个名叫“千河口”的文学版图?


罗伟章:可以这样说吧。事实上,每一个作家都在构建自己的文学版图。既是文学版图,就要有文学的标准和宽度,也就是说,叫不叫约克纳帕塔法不重要,叫不叫高密东北乡不重要,叫不叫千河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呈现的文学品质和精神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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