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 发表于 2021-4-13 06:47:48

山川原本异域,风月如何同天

山川原本异域,风月如何同天
——论文艺作品中的情感


来源:中国艺术报  鲁旭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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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冠肺炎疫情的突然暴发至今已一年多了,在那场艰苦卓绝的抗疫大考中,中国取得了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斗争的重大战略成果。4月8日恰是武汉解封重启一周年,在这一年多时间里,疫情带给我们众多思索,我们唏嘘着生离死别的无奈,也感动着平凡英雄的伟大,震撼于国家制度的力量,也感佩于异国人民的情谊。回想我国与其他国家在相互支援中的“诗词唱和”,仍觉是一种温暖的力量,也让我们见证了文学艺术的魅力。从日本捐赠物资上贴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到我们援外时的寄语“天台立本情无隔,一树花开两地芳”“道不远人,人无异国”等等,都蕴藉地传递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相互扶助、共克时艰的决心,正如网友所说,看到这些寄语,像是冬天从屋外走进来,拿起一杯现成的热茶,五脏六腑都被安慰妥帖了。美妙的文字给予人的精神抚慰正如热茶给予人的身体抚慰。这种超越国界和政治、也超越时代与地域的感同身受、无分你我并相互扶助的真情,把不同民族的心灵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对于身处疫情之中艰难苦熬的人们,怎能不是一种抚慰!所以,暖心的固然有那些捐助物资所给予的雪中送炭,更有那一番心心相连的真情。所谓有温度的文艺,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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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山川虽然异域,而风月是否同天,却是因人而异了,就像疫情暴发后有些国家和地区对待中国的态度那样。文艺创作同样如此。毋庸置疑,文艺创作具有个体性和个性化,从材料的选择、作品的运思、形象的塑造到最后的表达呈现,无不打上个人的印记,但是,文艺的价值却在于它超出个体所具有的广泛的社会性甚至人类性。无论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还是“天台立本情无隔,一树花开两地芳”“道不远人,人无异国”,表达虽然各不相同,但是只因其蕴含了人类相同的情感,那就是山水相隔,情义相通,体现了不同国家和地域的人们守望相助、共渡难关的决心和信心,才具有了直击人心的魅力。


那么,文艺中的这种情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首先,这是一种审美情感,不是自然情感,更不是生理欲望。一方面,它源于自然情感,源于我们对于外界的直接的情绪反应,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摒除了创作者自然的伦理意识、功利计较和生理欲念,实现了对于个体情绪的超越和普遍性的提升,是自然情感的凝练和升华,并且在文艺创作中,被文艺家赋予了美的形式。陆机在《文赋》中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这种对于外物的感发,并不是一种自然的触动,而是在“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的基础上进行的。陆机认为,我们应该保持内心的虚静状态,清除杂念,对人世间静观深览,并且通过对古代典籍的阅读来颐养情志;此外,陆机还提出,各种文体要“禁邪而制放”,在情感上禁止邪僻,语言上不能放纵。由此可以看出,在陆机所要求的这样一种观照前提和自我约束下,由外物感发并呈现于文艺作品中的情感当然不可能是自然的功利欲念支配下的情感。刘勰的《文心雕龙》中也有相似的意思,一方面,他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春秋更迭、阴阳变化,我们的情感会随之跌宕起伏,这些都是自然的现象;但是,另一方面,“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文艺家的性情气质无不是在学识和风习的熏染陶冶中升华凝练而成,所以,即便面对同样的自然景观和社会人事,文艺家的创作却能“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当我们的自然情感还被功利欲念所蒙蔽和纠缠的时候,自然也就难以产生“风月同天”的审美情怀。在当今疫情仍在全球蔓延的情况下,对有些国家的政客而言,哪有什么风月同天、命运与共,有的只是经济与政治利益的争夺,这样的人当然与美无缘。


其次,这是一种普遍性的人类情感。虽然面对外物,人各有其情,但是,文艺中的情感,却不应该只是某一个文艺家的一己情感。浪漫主义思潮兴起时,很多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和理论家都宣称,艺术就是艺术家内心情感的流露,勋伯格说,“事实上,艺术家所努力追求的只有一个最大的目标,就是表现自己”,苏珊·朗格针锋相对地提出,“一个艺术家表现的是情感,但并不是像一个大发牢骚的政治家或是像一个正在大哭或大笑的儿童所表现出来的情感。……艺术家表现的决不是他自己的真实情感,而是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这是文艺作品能够跨越国界和政治、在不同时代和地域的人们之间产生共鸣的情感和心理基础,得到了很多文艺家和理论家的认同。习近平总书记说,“国之交在于民相亲,民相亲在于心相通”。文艺作品作为“心相通”的最好载体,成为“不同国家和民族相互了解和沟通的最好方式”,就在于它表达了这种普遍性的人类情感。命运共同体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共同体,还有价值观的认同与情感和心理的相通、相契,所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文艺不会缺席。


最后,这是一种在反思、追问基础上面向未来的深刻的情感。鲁迅说,在“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而且,“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 。因为在外物的感发下,人的自然情感往往是即时的、瞬发的,直接而强烈,就像小孩的嚎哭一样。只有在反思过去、思考现实、追问未来的过程中情感才如同酿酒一样,发酵、沉淀,最终超越个体和当下,而有了深度和浓度。四季的交替、万物的更迭,引起文艺家对于宇宙的广博和人生的短促、自然的恒常与人事的变迁等等的思考,而这种思考又加深了他们对于自然景物的进一步感知,在心绪的回环往复中,情感不断凝练、推进、深化,这种经过沉淀的情感才有了深挚、感人而永恒的力量。所以,陆机之所以会“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是因为作者对于四时万物的感叹和思绪融入了对于宇宙人生的思考,如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样的千年喟叹一样,绝不是作者偶然的情感冲动,相反却有着强烈的宇宙意识、人生意识、历史意识或宗教意识,因此,也才能引导我们“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对人生的有限作无限的遐想,对历史和现实作深沉的反思。正如王元化所说,“作为构成文学因素的感情,不能是瞬息即逝的一时冲动,或脱离思想普遍意义的感兴,它必须被现实所唤起,被思想所提高”。


这种反思和追问,不仅使文艺家发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样的生命感怀,也使文艺作品超越个体和当下,在不同地域和时代的人们之间产生广泛而持久的共鸣,具有了永恒的魅力;同样,这种反思中不断深化的情感也使人类得以勇敢地面向未来,产生跃升的动力,追寻理想的人性和美好的人生。因为,尽管四季有春夏,人情有冷暖,世间有善恶,但是,正如人们都向往春天一样,人类也希冀人世间充满的是真挚的温情和善意,而不是冷漠和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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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中情感的这种审美性、普遍性和深刻性,决定了文艺作品不应该仅仅是对生活的自然主义的记录,更不应该成为“‘恶’的集散地”、苦难的展览馆。它既写出了我们痛苦无助时、激越欢欣时、孤独寂寞时等等想说而说不清的情感和思绪,抓住了我们深藏于心、连我们自己也觉得微不可察的人性潜流;但是,也看到了我们深陷泥淖却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力量,和面对苦难时艰苦卓绝的努力,它让我们感觉我们在活生生地活着,痛苦、失望乃至绝望地,同时又充满希望、快乐地活着,它是让我们在黑暗中看到光亮,在绝望中找到希望,在丑恶中追寻美好,在现实中保有理想的东西……总之,如海顿说的,“艺术真正的意义在于使人幸福,使人得到鼓舞和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使我们在面对人性的丑恶和卑劣、社会的黑暗和龌龊时保持清醒、无情批判,在遭遇个人的苦难、社会的灾难时,“感悟美好、触摸希望”。


所以,真正的文艺家是“伟大的人”,因为他们不是囿于杯水风波的人,不是仅仅“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的人,而是自觉以为“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语)的人,宽阔的胸襟、超越的精神、悲悯的情怀、精湛的技巧,让他们的作品跨越地域和时代的阻隔,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们之间产生共情,凝聚精神,汇集勇气,共担风雨。因此,真正的文艺原就是有温度有深度的。


灾难之下,文艺的确不像医学、科学那样,直接迅速地拯救国家和民族于困境,也不是我们生活中的硬核必需品,甚至它还不如“武汉加油!”这样的口号来得直接和提气。但是,只要文艺家和我们拥有共享一片风月的情怀,他们的作品就会像和煦的春风一样,吹散人们心头的雾霾,疗愈人们疲惫而受伤的心灵,迎来鲜花烂漫的春天!


(作者系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江苏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南京艺术学院基地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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