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者为何 发表于 2015-2-12 07:30:31

女孩,何以悲伤默(凌波微步/文)

                     女孩,何以悲伤默


                                                                        凌波微步/文随风/摄影



再生者为何 发表于 2015-2-12 07:31:48


再生者为何 发表于 2015-2-12 07:33:05

                     女孩,何以悲伤默


                                    
                                                                               凌波微步/文   随风/摄影




       早晨起得晚,拉开窗帘已是一室阳光,突然到来的白花花的世界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抬头,天蓝得像新洗过一般,不见一片云彩,簇新的味道仿佛刚扫除了一整年的雾霾准备迎接新年,又似为着一盏灯此次的走访,已做了长久的等候。
       和随风约在中午时分,崧厦镇政府门口碰头,目的地章家村。上车先打开前一日与董老师的聊天记录,再次“补课”。“崧厦章家有个小女孩爸爸重病在医院,妈妈离开他们管自己走了,靠女孩一个人上班给爸爸治病,前天家里又发生火灾,把原本就压力重重的家烧的一无所有很需要点亮一盏灯的大家庭帮助。”这是求助者给董老师的QQ留言,感觉字打得焦急,标点符号也不能好好分了。随风问女孩父亲得的什么病,女孩在哪上班,家没了住哪里,女孩母亲又去了哪里,我除了知道这许多疑问很快就会知晓之外,其他一概不知。车行至章家村公交站牌停下,拨通女孩手机。前一天已和她约好了这个钟点联系,温润软糯的声音在你耳边响着,似要让人睡过去一般,回给她的话从口里出来,也变得轻声慢语了。然而她并不在章家村。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子小小的责备,认为她失约了。电话那头的她也急:    “我在医院,那要不你们等我一下,我现在就过去好吗?”
       人民医院住院大厅,随风特意买了水果篮,拎上15楼去看女孩父亲,然后把女孩接回章家村看她家的房子,走访结束再送回医院。这是他认为圆满的走访——一个男人的决断。我后来见着女孩已经完全被烧毁了的正在消失的家,才醒悟是没有个接待我们的地方了,并非是她失约。
      橙色短外套,黑色打底裤,双肩包,学生头,深色边框眼镜,镜片后的脸蛋像一面平静的湖水,两个眼睛望着你的时候,空气也淡淡地稀薄起来。躺在靠里一张病床上的,身形肥大,面目黧黑,交替着重重呼吸声的,是她的父亲。随风在床尾病人信息卡跟前拍下第一张照片,车上的第一个问题便有了答案——尿毒症。然而却还不止这病,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只是最终使医生感觉无望下逐客令的,是这尿毒症晚期。女孩对我们不陌生,连带着凳子上坐着的约摸五十几岁的那女人也站起来,冲我们和善地笑。我问这位是哪位,女孩回答是护工。护工?心下便又多存一个疑问。女孩又回答我说在市区一家大酒店做前台,每月工资二千多,工作了一年多,父亲自去年起四次住院看病的钱都是她攒下来的。家中也没别人,只父女俩。这时那护工再忍不住,过来掀女孩父亲下半身的被子,让我们看那涨大如皮球的睾丸,掖好被子起身,眼圈分明红了:“整天整晚地喊痛啊,可怜这对人,爹也可怜囡也可怜……天天一下班就过来,哪见过这样乖的小孩呢。”护工说话的时候,女孩就在一旁安静地向父亲的病床张望,再不作声,时而嘴角牵动着浅笑一下。病房不便问话,我们嘱托护工照料,要带女孩回章家。走前探在女孩父亲床头说话,他意识尚清楚,喉咙里含混着杂音,并不像随时会离世的样子,说起女儿只能叹息——也唯有叹息了。
       对话最多是回章家村的路上,我们将心中疑问抛出,不再有顾虑。对于一个每月只赚二千多元工资的女孩来说,父亲自去年8月份至今四次住院、护工每日160元的费用哪里来?这是怎样省吃俭用都远远不够的,那父女两个平时的吃穿用度又是怎样?我告诉她有位自称她表姐的朋友来报的料,问她可知,她答:“知道一些。表姐和我在一起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她介绍的,对我们是真的好,爸爸住院不能动弹,有时候她来看望就替爸爸擦身——也擦下身。我那几个表哥表姐都好,是他们合起来出的护工费,住院费就用我攒下的工资……他们其实也都和我一样,只是普通的打工者。”
       “爸爸共有兄弟姐妹七个,前几年我一个姑姑因为一次意外没了。我爸排行老二,他的三个兄弟都住的近,只和我们隔着一条塘路,房子没了,就是我这三个叔伯在同村里交涉,具体情况我也并不很清楚。”
      随风问她父亲可有医保,她答有农保,问四次住院总共用去多少钱,她回报销后大概两万左右——人民医院,尿毒症后期,四次住院,每次至少半月——两万元可以用来看什么病?阳光团团围住汽车厚重的钢板,将车厢缓缓烘晒,捎带她口中一段一段的话语也被烘热了,使车内不说话的人起了暖洋洋的睡意。这不正常。
      “妈妈?是的,我6岁时她就走了,是青海人。后来也回来过……她对我其实并不好的……我小时尿裤子,她总拿脚踢我。我……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了。”还是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温度。遇见过各式各样求助的人物,谈话中定是有哪一处刺痛他们,令其恸哭或唉叹,不然也总有些肢体语言传达悲伤的。她有时默默不语,却自始至终,我们未有见到悲伤的表面。即便是站在自家瓦砾废墟之上,望着村人一车又一车拉走她的家——这一朝间被大火吞噬的老屋,烧成炭的房梁有星星点点的细末掉下来,午后强烈的阳光里一闪一闪飞舞着扑向它主人的脸,那张脸依旧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温度。
       起火原因永远将是个谜了。我问一位年纪稍长的婶,她冲不远处努努嘴,道:“喏,要问那边擦风扇的女人了,最先起火那屋是她公公婆婆的,自家人。”原是女孩家紧挨着那女人公婆的房子,也亏得两位老人身体不适双双住了院,女孩自己正在上班,父亲也是住院,因此当正午过后村人发现屋子起火连连喊来这女人时,大门一推开,火势已经无法控制,连累紧挨着的女孩家烧了个精光,东西一样没救出来,消防车赶到,救下第三户人家两间房的一半,火势才没再蔓延,也总算无一人伤亡。
       女孩父亲康健时,是村里负责收缴每月电费的,工资不多,那女人告诉我每月大概二三百,但也因此结了人缘,村里口碑不错,尤其对这女孩,女人不停地夸,是无人能比的乖顺懂事和能干,只是命这样苦,想帮,却有心无力。原本是女孩该有的悲伤,一古脑儿跑到了这女人处,没说几句眼睛便红了,请求我们一定想办法帮帮这女孩,帮帮这女孩……我走近女孩,轻声问她有什么想法和愿望,她沉默一下,又淡然一笑:“我只想有个家。”
      写到此处已不愿再写,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写。女孩今年虚岁19,毕业于区职教中心,家里穷,常借了钱读书,也享受过每学期几百元的贫困生补助,无人与其结对。母亲离开之后与父亲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于三四年前死于心脏病,之前住院那段时间,她是自己家中唯一女丁,便每天往返负责照料,为自家尽孝,用她的话说:“和医院已经是老相识了,因为奶奶住院那会儿就常常往这跑。”奶奶过世,办丧事剩下那一点钱,亲戚一致同意给了女孩,供她上学,还债。如今参加了工作,随风问她每月二千多元工资怎么用,她答:“存起来。”——相比父亲被医院回绝,因为无家可归暂居病房,又恐随时会离去,却连一个停尸体的地方都没有,相比新年将至,已没有家能容自己守岁,跨年,安放自己的诸多情感,存起这二千多元的工资,实在是一桩太美好的事情。
      直到我们离开,女孩没有开口说出一个“求”字。或许不帮,她也能挺过来,但现在帮她一把,既然早没有赶上,只希望现在不再错过。
      冬日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时光便总像停驻一般。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悲伤,才会如这迟缓的时光一样沉静内敛,不着痕迹,却总有它自己冥定的方向,这方向,用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温度,全部淡然付于时光之中,它还很久远很久远。


                                                                                             2015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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